
《诊所》开始了对一个特定地域的局部“地层”的考察,构成了系列《地层》的最底层,它从地下发出回声。

空间和人:《马大夫的诊所》补记
作者:丛峰
《诊所》是甘肃古浪系列考察的第一部完整意义上的电影作品(撇开习作式的《信仰》不谈),是“甘肃的意大利”的入口,我所有电影的起点。它构成了“地层”的最底层。《诊所》做了一次最初的基底扫描,给出了这个地区今天仍在进行中的、同时也是加速了的、砰然断裂的当代历史的一个参考原点。这个历史、境遇、人的生活状况的切片,今天是否已经彻底风干?
这里的历史不是累积式的,而是断崖式的。诊所所在的古浪南部山区,《诊所》曾展现和表述的现实,都发生了“地覆”式的巨变——在人的意义上,山区消失了,山区生活终止了。诊所里出现过的那些面孔,已经被整体异地搬迁到了沙漠边缘的移民点,山区将成为无人区。古浪的2.0 时代,如同一次史无前例的山洪奔涌而至,把人冲刷走了。人没有创造历史,人已经跟不上历史的加速,被裹挟着踉跄向前,就像一辆三马子行驶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剧烈的颠簸把人从座位上抛起来,又重重地落下去。这种历史不是被创造、而是被制造出来的,以满足非历史的欲求。历史的真正主角——区别于历史的主宰者——被巨大的惯性甩到舞台底下,只剩下布景的更替,机器的空转,活动的假象和假象的活动。
农民脱离了山区和自然,他们的历史同样不再“自然”。与自然告别之后,进入的不是现代,而是不自然:它处在自然和现代之间的裂缝中,这个裂缝足以扩大为深渊。
我本来以为这里的地理空间将是长久不变的(如果不用“永远”一词的话),需要考察的只是人在这片区域中的历史与活动,似乎大地的不变是一个不言自明、无可置疑的绝对事实。同样,人们本以为祖先的土地将继续活在他们手中,而他们将继续活在这一土层之上,这种关系如同地一般坚不可摧,牢不可破。但祖先和他们一样,都是在特定的社会权力网格属下“拥有”土地、或被弃置于土地之上的,是依附于土地的劳力。本地的先民历史上就是中原地区来的移民,两三百年前由于种种原因到了这个当时的荒凉边疆。事实证明空间-地域的变化比人的生活的变化来的更为猛烈,这种运动策源自一股人为的外力。社会实实在在地、在字面意义上,成了一种地质力量。
我也是移民——我的熟人和朋友们是我在这里的地基,随着他们纷纷调入古浪县城工作和安家,我也不得不跟随他们的轨迹,脚踩我脚下的这片地基,加入了迁徙的行列。存在着两个阶层的不同迁徙路线:有公职的、经济上有能力的,大都已在古浪县城安家落户,有些甚至在武威市里买了房子;普通的山区农民,则循着另外两条一前一后岔开的路线:最初,是自发地、小规模地往河西腹地和新疆移民;现在则是在硬性的政策和行政指令驱使下,迁往古浪沙漠边缘沿线的移民点。这种变化,使我在本地的工作重心,从山区的黄羊川转向古浪县城和新建成的移民点。人的生活的挪移变更,与空间的挪移变更同步了。
意识到空间、以及空间和人的关系的重要性,是从《诊所》开始。从它到《地层2:软流层》的几部电影,尽管形式和内容不同,空间都是其中主要的容器、载体、焦点和形式。我拍摄时的基本关注点之一,常常是交代场所的空间位置或空间关系,或者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的路途。
《诊所》是关于空间和人的,这是一个使话语和境遇上演的紧密空间,历史和现实在此被咀嚼,最后总是咬到其中坚硬的果核。诊所/《诊所》是一个治疗剧场,只有在这种地方的、简陋逼仄的、人们彼此熟识的空间里,这个剧场才有实现的可能。无法想象一个完全程序化了的三甲医院里能有这样的空间存在。
《未完成的生活史》当然是关于时间,但同样通过空间和人的形式:人在空间中展开的活动,人从一个空间走向另一个空间,这个总体上的过程构成了他们的“生活史”;《有毛的房间》由多个农民家庭空间里的人的活动和言谈组成,一个本地生活中的符号性存在串联起这些单独的空间;《地层1: 来客》发生在废弃的城市空间,两个人的经验被人工植入异质的空间里;《地层2: 软流层》考察的是更复杂更混乱更为集成性的空间,包括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以及生活剧场-残酷剧场-景观剧场的依次转化。这些电影里,几乎都没有事件的位置。
空间是某个时间点暂停后的横向剖面,是共时性的场所。一切对于现实的考察,如果脱离共时性的扫描与考察,只交给时间轴自身的移动,就像是躺在床上等待红利的投机者。今天,我很难再去同意“收割电影”了,我宁愿相信时间的积累应该是一种主动行为。在时间流逝的同时,如果不对时间做手脚,阻击、干扰、摊开、改道这一流逝,我们得到的不是任何“构造”,而只能是一截粗壮坚硬的水管,一竖起来水就会漏光,气流穿过内部生锈的管子,发出空洞的呼呼声响。如果水流的简单通过与截取封装就可以算是“现实的”,“自然的”,那这些现实只能称作工业现实。
一个打包封装好的电影意味着一个工作阶段的终结。如果想要寻求完美,也最好到未来的工作里去找寻。去修改未来,而不是修改过去,去修改认知,而不是修改剪辑。任何电影都是某个阶段的历史性产物——你个人认知和实践的历史阶段,与大的历史阶段的综合产物。拍摄《马大夫的诊所》、《未完成的生活史》、《有毛的房间》的2005-2008年,属于古浪考察的第一个阶段。随着本地现实的更新,工作也正在升级到一个新的阶段,而新的现实需要新的武器。“……我们必须从一种时间转移到另一种时间,因为这样一种时间,就其自身而言,毫无时间性而言。它只是一种将实体联系起来并且进行归类的手段。如果我们改变分类原则,我们就会基于同样的事件而得到另外一种不同的时间。”(拉图尔,《我们从未现代过》)

位于大南冲村子里的老的诊所早已废弃,村里有我几位朋友和熟人的老家。
现在路过原来视野开阔、四面几乎一览无余的村口,一度感觉迷失了方向,只能参照一些尚存的地标建筑作出大致判断。一个居民小区,数栋原来不存在的楼房,其间新开辟出的马路,一片新的商铺区域,分布在曾经的村口附近,挡住了原来开阔的视线。它们所在的位置原本是一大片农田,越过农田,可以看到西面远去的平缓的山。
2008年,马爷的诊所从大南冲搬到了村口斜对面的镇汽车站附近,离原来的诊所不过几百米远。几年后,他和诊所一道离开了黄羊川,搬到了古浪县城。2020年1月,新冠之疫到来的几天前,我们还在古浪和其他朋友一起吃饭欢聚。现在,我正期待着在八月重返古浪。这次预期中的重逢,距离上一次的时间并不遥远,但或许仅仅几个月间,我们已经共同进入了另外一个叵测的地质年代。
《诊所》开始了对一个特定地域的局部“地层”的考察,构成了系列《地层》的最底层,它从地下发出回声。今天的工作和往昔的工作在时空的回旋缠绕中联系在一起。“正是由于形象的突然巨响,遥远的过去才传来回声,而我们并不能看到这些回声将在多远的地方反射和消失。回响实现了存在的转移。共鸣散布于我们在世生活的各个方面,而回响召唤我们深入我们自己的生存……”(《空间的诗学》)。

原文发布自贫乏电影,非商业用途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