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录之《龙船》| 很柔弱,也很快乐


任何社会都会受到大环境的影响,无论大环境怎么变化,普通人都要在自己所面对的现实中生存,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在其中找到乐趣和出路。

曹老师的《龙船》

口述_曹丹

 

1 | 沉龙船

2001年,我从巴黎回广州,去小谷围岛上逛。我很喜欢在那些老村子里转悠。那一次去,看到了岛上的渔民在埋龙船。

每年的农历5月5日是端午,纪念屈原的日子,会要划龙舟。南方的传统习俗保存得比较好,我虽然成长在这里,看过龙舟竞渡,但从来没有看过“沉龙船”。

对于珠三角水域的村庄,划龙船是一年中特别重要的活动。老的传统龙船四十多米长,用一种热带硬木“坤甸木”制造,练溪村的坤甸龙船有上百年历史。因为坤甸遇北风或日晒容易开裂,埋到池塘的淤泥里可以起到保护作用,所以每年端午结束后,村民们就聚集起来把船存放到村子的龙船坞或者池塘中。

首先把船头船尾拆下来,都用长木方固定在水中,然后村民们拉开船底的栓,让水慢慢灌进船里,同时,再把塘里的淤泥挖出来填进船舱里,船进了水,重了,就稳稳地沉到水底,再固定好。到第二年端午节前夕,会迎来“起龙”仪式,把龙船挖出来,擦洗上油,继续一年一度的竞渡。

小谷围岛上有六个自然村,每个村都有自己的龙船,也自己有藏龙船的地方。拍了练溪村的沉龙船后,我就开始拍摄龙船和这个村子的故事。

每次回国,就去岛上拍一段时间,像走亲戚一样,断断续续拍了近十年。

 

2 | 老灵魂

后来我了解到,这些村民在很小的时候,就在一起划龙船,现在都变成老头了,每年一起划龙船或者看比赛仍是件天大的事。

现在热衷龙船的,基本都是中年人和老头,他们都是普通的渔民和农民,其中有人成为 “龙船头”打鼓指挥扒仔(划龙船的人)。龙船头有领导力、威望和经验,另外还有舵手,他通常经验丰富,也是划龙船、沉龙船的主导者。

池塘里的水不总是干净的,但他们很认真地在做这件事,虽然平常爱开玩笑说脏话,但在沉龙船的时候,能感受到一种庄严肃穆。

到2003年,小谷围岛计划建造大学城,村子要拆迁,村民们不得不搬到新的安置村去。到了2007年,改造后的小岛几乎找不见其它村的影子,除了我拍的练溪村被保留了下来,它成了一个旅游点,名字叫岭南印象园。

人搬家,船也要搬家。虽然村子没了,但象征着祖宗和传统的祠堂仍保留着,属于原来的村民,平常对游客开放,遇到拜祖宗、婚宴、吃龙船饭,村民都会用到这里。

龙船上的龙头,龙尾,还有划船时敲的鼓等各种道具,也存放在祠堂里,有头有尾有声音,它们是船的灵魂。船身比较大,就在别处租了一个鱼塘埋进去。

 

3 | 探亲戚

虽然村的原址已成为旅游景点,村子的组织形态也和过去不尽相同,但每到划龙船时,村民还是会把船划到旧址边上的珠江支流,从这里出发划船去走访其他村子,这样的习俗叫“探亲戚”:去兄弟村吃龙船饭,喝凉茶,划着船在河道上来一场比赛,嬉戏玩耍一下。

珠江的水道很通畅,端午期间村民会根据潮汐涨落安排出发的时间,一些村落需要在水闸开的时候才能让龙船进出,闸关了就无法通行。

有一次我跟着他们拍摄“探亲戚”,因为人没到齐,就一直等,等到最后,人家的水闸关了,船进不去,没有办法,大家就只好改道坐车去。

车上有几个年轻人在聊天,说,哎呀,老的老,死的死,没人划船了。虽然这样,但端午节的各种仪式都还在有条不絮地进行着,从农历四月底到五月初五,哪天起龙采青,哪天训练,哪天去哪个村子探亲,吃哪家的龙船饭,到哪个村子看景,都还在一一进行。没有人会问为什么这样,只会说应该这样,或者随大流,传统就如此默默地绵延。

 

4 | 沿着溪水,依着山

在古时候,村落建造是依循自然的,沿着河流,溪水,依着山,房子坐北朝南。这些村落肌理也决定着人与人的关系和彼此间的生活方式。渔民,农民,彼此联姻,叔伯在这里住、姐姐嫁去了隔壁村,等等,村民们都了如指掌,于是有了村庄之间的“走亲戚”。

这些村子之间彼此结成兄弟村,就像小说里的“桃园结义”,是过去人与人,村与村之间的结盟方式。解放前,土匪来了,兄弟村之间互相照应。到了端午节,划龙船作为村庄的习俗,集体的共同记忆,也是辛劳中的一次释放和狂欢,它就像是一个延续村庄命脉的东西,用这种仪式化的方式来留存,也把大家凝聚在一起。

二战的时候,法国好多村民会把自己村的教堂里的圣物藏起来。比如Chartres大教堂,以建筑和十三世纪的彩色玻璃闻名于世,有上百名志愿者花了五个月时间去拆卸,最后把3000平方米,65吨的彩色玻璃分别编号,辗转运到南部,储藏在各地的地窖、采石场中,战争结束,人们再把玻璃运回去重新装起来。

那些玻璃和船,又不能让你暖,又不让你吃穿,但还是要费很大的力气去维护它。是因为它们承载着某种价值的认同和集体的记忆。一代一代传下来,人们骨子里有的一种与它们的潜移默化的连接,这样的连接会让人要去做一些看似毫无用处的事情,去心心念念。

 

5 | 生灭自然1

我在练溪村居委会的柜子看到过很多划龙舟的奖杯,那都是他们村的荣耀的体现,年轻人成长起来,都去了外面打工,不重视这件事了,村里的老人就会感到特别惋惜和失落。

迁村后,练溪村的龙船确实不如往昔辉煌。搬迁后的五年多,村民在重新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各自营生,龙船也存到离安置村比较远的地方,按村民的说法,迁村后大家就像“一盘散沙”,没人划龙船了。另外过去积极参与龙船活动的人年纪都大了,年轻一代又忙于在外面打工做生意,练溪村的老传统,也遇到了青黄不接的季节。

它的命运,像中国这三十年来许多村庄一样。中国几千年的农业文明中,村庄的管理者是士绅阶层,每个村里面都有自己的长老,乡绅,大家以氏族、家族的关系连接在一起,现在城镇化了,内部组织发生了变化,即使还是农村肌理,但管理的方式更趋向现代化,使用标准化的行政管理制度,更强调个体。因此龙船的失落,也是随之自然发生的事。

我们很多人小时候都有这样的经历,尤其是小时候住大院的,人际圈子和玩耍交往的方式因此而建立,后来搬了家,去了楼房,可能就慢慢淡了。

记得小时候,到了春节有爆竹炮仗,放烟花,觉得多好啊,还有中秋节点灯笼,也觉得很神奇,孩子之间还互相攀比,特别期待过中秋节。后来有一段时间,春节不让烧爆竹了,我们就说多没意思,到现在,就觉得不烧也挺好,到了中秋,点不点灯笼也就无所谓了,每代人或每个人不同的年龄阶段,感受都不一样。

就像以前去逛庙会是传统,现在的小孩去迪士尼又成为一种传统,它会有一个自己的生灭和发展的过程。

 

6 | 生灭自然2

纪录片拍完后,片名本想叫《沉默的龙船》,也谐音沉龙船的“沉没”,记得当时问陈侗意见,他说能简单就不要复杂。

拍的时候,也有记录下很多抱怨,我在想,这个片子,最终会是什么样的。中国这些年的变化翻天覆地,急剧的城市化,各种搬迁,和其中相应的众生态,好像一种定式,我就想,还是把重心放在龙船自己的故事上吧。

片子没有什么惊心动魄和戏剧化的剧情,就是以这十年间,在城市化和传统消失的这个大背景之下,龙船文化与人们生活的关系与它的起落盛衰。

影片完成后,村民们都特别高兴,大学城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新闻传播学系主任杨小彦和我说,他常常给新生放映《龙船》,让他们了解大学城的前世。而且这几年,我发现练溪村的龙船又活跃起来了,做这件事的青壮年又多了起来。或者说,整个中国社会对传统也重视了起来,可能是经济发展后,传统文化复兴的大势所趋。

巨变和起落之后,每年端午,我们还是可以看到江边的男女老少在看龙舟赛,洗龙舟水,男孩子则上船玩玩。今年的端午,他们还准备在岭南印象园前的珠江支流上举办短龙比赛,单是练溪村就有四条短龙参赛,人丁很旺盛。还是同样一条河,只是周围建了很多楼房,景色变了,人们可能只有在这个仪式举行的时候,能够感受到一个村庄在共同关注一件事情的那种连接,其他的,和几百年前没有区别。

记得拍摄过程中一个村民和我聊起龙船,说小时候在课堂上课,一听到龙船鼓响就急不可待地想跑出去江边看,当农民的时候,一听到龙船鼓响就放下手上的农活,龙船就是一件让大家心潮澎湃的活动。今年逝世两百周年的瑞士哲学家、文化艺术史学家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最早提出“文化不仅是官方的‘艺术’,还包括所有具有象征意义的人类活动”。龙船文化,它的象征意义何在?纪念屈原?还是别的?

有趣的是,我不久前去了离北京有12小时时差的加拿大蒙特利尔市,在我先生小时候爱骑单车游荡的Lachine运河上看到当地的人也划龙船,这里有一个“Dragon Boat”俱乐部训练基地,码头存放着不少短龙,旁边有巨幅广告其中写着“团建”(team building),“慈善和社区活动”(Charity and community event)的字眼,配着传统龙的插图和龙舟竞渡的摄影。龙船文化就这样在不同的河流存在着。

 

7 | 很柔弱,很快乐

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跟父母去房山度过了一个暑假。70年代末,房山和广州的生活条件差距很大,农村生活很穷,我那时和一个大理石工的女儿很要好,她带我爬山,记得我们两人爬上小山顶,看远处一望无际的田野,像俩姊妹一样聊天,做白日梦。我相信她和我做着同样的梦。

我们特别要好,回广州后还书信来往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后渐渐疏远了,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在生活的不同中,慢慢就走得很远,很难会有交集。剧情有些像鲁迅笔下的《闰土》。

后来我发现,我一直着迷于人的命运与其柔弱的一面,就是当人面对无常、命运、大环境的改变,还有生死的时候,所有的无奈、示弱和顺遂。

我喜欢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电影,其中《潜行者》(Stalker)中有三个孤独的人物,在如世界末日灾难后的废墟中,一个极端悲观的状态里前行。其中有段独白:“一个人降生时,是柔韧和弱小的,临死时,则坚固而僵硬;一棵树生长时,是弱小而柔软的,当它干枯变硬之时,就快死了。强硬有力是死亡的标志,柔软弱小则意味着生命鲜活。”

还有另一部片子《牺牲》(The Sacrifice),看到核战争爆发的绝望的父亲放火烧毁了自己的房子,而他的小儿子孤独地来到岸边,继续为他和父亲共同栽种的树苗浇水。我对这个画面的印象一直很深刻。

任何社会都会受到大环境的影响,无论大环境怎么变化,普通人都要在自己所面对的现实中生存,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在其中找到乐趣和出路。而这种柔弱的选择和行动,也是人的尊严,和生生不息的坚韧的力量吧。

这种力量,我也很希望观者能在《龙船》里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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