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透,很不性感”


每个小孩的诞生,都是一次野蛮人对这个文明社会的入侵

其实很不好意思,很早我就认识了陈翠梅导演,但当时的我,却并不知道她是马来西亚电影新浪潮的骨干人物。

 

认识陈翠梅导演,是在戛纳电影节。看过我戛纳日记的影迷朋友们应该记得,我多次提到德彪西放映厅的抢座位事件。

德彪西放映厅是戛纳电影宫第二大的放映厅,内部结构类似剧院,共有两层座位。

二楼第一排的座位总是很热门,因为一来眼前没有遮挡物,不怕前座突然冒出来一个两米巨人,二来第一排有很充足的双腿活动空间,这对于电影节记者来说尤其重要。

而二楼第一排靠过道的位置,是我最喜欢的位置,如果要退场或者去厕所都很方便,不会打扰到别人。

显然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 因为很快我就发现,有个亚洲面孔的女记者经常和我抢同一个位置,如果没抢到,就只能坐对方后面的座位。

几个回合之后,我们就达成了默契,从相视一笑,到聊天加微信。

然而那时我仍然以为她是马来西亚的影评人。看完入选本届上影节金爵奖主竞赛单元的《野蛮人入侵》后,我才终于有机会问她,当时为什么在戛纳电影节和记者影评人们一起看片。

她是这样说的:

“我从2006年到2013年,几乎每年都去戛纳电影节。那是我前男友Gertjan教我的:在戛纳,如果你只想看电影,最好的证件就是记者证。所以那时候拿了粉色记者证,觉得太幸福了。

一天最少可以看四场戏。还去记者招待会。为了拿到粉色证,还得每天发表稿件。

电影节期间,我就每天写电影笔记给马来西亚这里最大的一家中文报纸《星洲日报》。

戛纳最神奇的是,所有的东西是很固定的。我们记者的Pigeon Hole(媒体的宣传物料信箱), 每个厅的保安。以至于我们会选的座位。

我们在Debussy(德彪西厅)有个Balcony(二楼看台)高处望下的好位子。一过保安,跑进梯子,上一楼,中间大门进往最前走。

几年来这样。有一年每天遇见一个小男生跟我们抢位子。后来做了朋友,哈哈哈。”

在电影节的相识相遇也充满了电影感,就像《野蛮人入侵》中的台词所说,生活本身就是电影。

这似乎也是陈翠梅导演创作的核心来源。

在《野蛮人入侵》中,一个导演想要拍一部《谍影重重》式的动作片,而他找来的女演员在为影片训练武术后,和观众一起进入了生活和电影之间的模糊场域。

陈翠梅自导自演了《野蛮人入侵》,似乎片中导演和女演员都可能是她自身的投射。

但她却说,更多是把自己投射到了导演身上,因为片中导演说过这么一句话——“一切都是电影”,陈翠梅说这其实是她自己的感悟。

其实看完《野蛮人入侵》,我首先想到的是法国导演阿萨亚斯在1996年拍摄的作品《迷离劫》。

在那部电影中,张曼玉饰演的香港演员来到法国巴黎,进入了一个失控的电影剧组,而她也和观众一起迷失在虚实之间,同样是一部带有自反性的元电影。

陈翠梅导演并没有看过这部电影,其实这种叙事游戏她一直都在尝试:

“《爱情征服一切》里,男人明明已经述说了自己会怎么去骗这个女孩,然后让观众看他一步一步实行,但这个女孩不是已经知道情节了吗,为什么还要继续扮演?“

“《无夏之年》里两个好朋友在一个夜晚回忆童年往事,然后第二部分让我们看到美好回忆和残酷真实的落差。”

“《野蛮人入侵》里的导演已经说了他要拍东南亚版本的《谍影重重》,然后我们就看他拍出来了。

我的确对叙事很感兴趣,我对一个人如何去叙述一个事件特别感兴趣。

有句话“鸳鸯绣成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就是一件艺术作品,任人欣赏,但是别去说明是怎么做出来的效果。我偏偏是那个对鸳鸯没有兴趣,老是想看金针的人。也会是那个以“金针度人”的创作者。 ”

所以对于这种叙事游戏的电影,其实如果不被剧透是能获得最好的观影体验。

就像我在看《野蛮人入侵》时,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每一次类型的突变、视角的转换以及虚实的模糊,都能给我足够的惊喜。

而我们所说的剧透,陈翠梅形容为“不性感”:

“我觉得电影简介竟然要把电影情节写出来,是很不可思议的。

我记得《爱情征服一切》,我的简介是这么写的:

‘你没有选择,除非你现在跳下车。’阿庄说。阿娉打开车门,看出去。前面是一片黑暗,后面也是一片黑暗。她把车门关上。反正要跳车也已经太迟了。’

问题是,宣发们会觉得这种简介没办法吸引观众。

我总觉得,把情节写出来,好像太快把衣服脱掉了。一点都不性感。”

与此同时,《野蛮人入侵》中有大量迷影梗,除了上述的《谍影重重》,片中的导演告诉女演员,要拍一个观察生活的电影,女演员说:“你不会是找我来拍洪常秀电影吧?”任何影迷看到这一段应该都能会心一笑。

这可能也得益于陈翠梅本人就是个重度影迷,在她自己的创作中体现这一点并不是为了掉书袋,反而是对她信奉的“一切都是电影”的另一种实践方式。

就像选择《谍影重重》作为类型元素来源,也是因为《谍影重重》有一个“寻找身份”的主题,与《野蛮人入侵》的内核相契合。

“洪常秀是我最喜欢的导演。我第一部看的,应该是2006年在鹿特丹电影节,在完全不知道这个导演是谁,跟着李添兴去看了《女人是男人的未来》。戏里面,一个男人从美国回来,找朋友。

好像是刚下第一场雪,那个朋友带着刚回国的男人到园里说,我没踏过这片雪,留着给你踏。

好像是这么一个景,我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导演。后来找了很多他的电影来看。

“最近有个朋友说我,每次要说明一个事情,就会拿一部电影来举例子。

打个比喻,我刚刚去豆瓣看了下短评,然后我跟我朋友说,你记得Ed Wood(《艾德·伍德》)里面他们在表演后急着看晚报的评论吗?

生活和电影重叠,而我们的电影经验又比生活多好几倍。很多我们在生活里没有经历过的事,我们在电影里经历了无数次。

所以有时候我们需要用电影来说明一件事,或者表达某种情绪。”

在《野蛮人入侵》前半段,陈翠梅饰演的过气女演员为了出演间谍动作片,接受了大量的武术训练,训练过程被非常真实地“纪录”了下来,以至于让观众疑虑:

陈翠梅是否真的为了出演《野蛮人入侵》这部电影而去接受了那么多训练?

这些训练片段是否本身就从另一层面模糊了虚实界限?

其实陈翠梅真的被王宏伟邀约过出演女间谍,因为曾坚信男女之间并无区别的她很早前就开始习武,学习自由搏击。

当然后来她怀孕有了孩子后,她才意识到因为生理的不同,男性和女性间是注定有别的。或许也是因此她在《野蛮人入侵》中刻画了一个坚强且独立的单身母亲。

“我其实这几年都不务正业。2014年有三个月的时间,学过自由搏击。

2019年7月开始写《野蛮人入侵》,就陆陆续续地训练,主要是巴西柔术。

后来锁定了要复制《谍影重重》的打斗场面,因为Matt Damon(马特·达蒙)当时也受了三个月的Kali(菲律宾武术的一种流派)还有Krav Maga(以色列近身格斗术)训练,监制把我送去菲律宾宿雾,学了10天的菲律宾武术(Kali / Eskrima / Arnis),然后在吉隆坡学Krav Maga。

正式的武打动作训练,是武术指导李添兴(在片中也演了罗师傅)。大概20天(20个小时)的训练。”

最开始看到《野蛮人入侵》这个片名,可能很多影迷会想到2003年那部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和影后大奖并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加拿大同名电影。

陈翠梅导演说她的确看过那部电影,但这个片名的构思来源却与那部电影无关。

“我是2003年在爱尔兰的Cork Film Festival看的。那是我第一次到欧洲,第一次参加影展。

放映是在一个可以容纳两千人的剧场。我印象最深的是,你可以拿着一大马克杯的啤酒进场。

生了小孩后,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片废墟,接下来也没办法修养,为了看小孩,电影计划被逼取消,没有办法创作。

那时候一直在想着中学时候读过的一句话:每个小孩的诞生,都是一次野蛮人对这个文明社会的入侵。”

或许在《野蛮人入侵》这部电影中,“野蛮人”可以是片中女主角的孩子,也可能是创作这件事本身。

如同陈翠梅导演始终都在自己的创作思考叙述和虚实、生活和电影之间的关系,每一部作品的诞生,是否也是一次“入侵”。

原文发布自陀螺电影,非商业用途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