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和怀念是一回事

冉笛  29/01/2022


《安稳觉》虽然名之为“伪纪录片”,人物关系却来自现实。而所谓伪纪录片,顾名思义,是以类似纪录片的叙事策略讲述一个剧情片的故事。导演想借此打破某种成文的局限,并在所谓“伪纪录”的包装之下,在真假虚实之间游刃有余。从文本设定的情景来看,蒋鸿宇想要创造一种“真”,而这种“真”是由表演的方式来达成。并以此激发观众对戏中人的“质疑”及自我反省:究竟什么是“真实”呢,纪录片就一定比剧情片叙事更真实吗?影像艺术的“真”体现在哪里?真人出镜就可以叫做“真”吗,真实是真人真事意义上的“真”呢,还是故事情感内核的“真”呢?

蒋鸿宇是一个充满探索勇气的导演,自编自导自演。与他演对手戏的陈玉皓同样以实名出镜。这不禁让人想起《春光乍泄》之黎耀辉与何宝荣,两位男主角的名字均来自王家卫的拍摄团队。《春光乍泄》一开场就是黎耀辉与何宝荣之间一场激烈床戏;蒋鸿宇也同样安排了一场两个男生之间的床戏。这场床戏更大的意义在于,我们就此看到谁是这场性爱戏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一方。片中的“攻”与“受”不仅仅只是一种性爱体位,也可能代表着情感关系的上与下,主与从。

《春光乍泄》是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两位男主角之所以令人为之扼腕,只因他们真正爱过。片中的攻/受定位是一种身体与心灵的互补与契合。多年之后,我们依旧无法忘怀黎耀辉为何宝荣擦洗身体的场景,何宝荣满是瘀伤的脸,缠满绷带的手历历在目。《安稳觉》不同,我们无从知晓陈玉皓对蒋鸿宇真正持有的情感动机。导演借蒋鸿宇为陈玉皓录制的一段视频表达心声。有趣的是,一直生活在镜头凝视之下的男主角竟突然卡住了:不晓得说啥子了。

蒋鸿宇“突然不晓得说啥子”让我们看到其内心深处对陈玉皓怀有的真正情感。真正的爱不知所起亦不可言传。然而令观众心痛的是随后小心翼翼地发问:我想知道一个问题,你为啥子要拍我呢。……你没回来的时候,我总是失眠。好不容易回来了,开着灯,我还是没有睡好。

虽然没有睡好,镜头前的鸿宇还是带着一点羞涩的笑:下次你回来的时候,你还要拍我的话。你提前给我说一声吧。你说一声,我就,我真的会答应……

如果说之前的蒋鸿宇是按陈玉皓的嘱咐在被动“表演”,此刻的他在镜头前则自动卸下所有伪装。那个喜欢与陈玉皓“硬碰硬”的鸿宇消失了。为了所爱的人甘愿放下自尊,甚至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我们由此看到一个在爱情面前如履薄冰,内心脆弱暴露无遗的男孩。

英年早逝的法国演员加斯帕德·尤利尔在《巴黎,我爱你》中也有一段值得怀念的表演。面对画室里俊美的英国男孩,巴黎男孩彷佛被某种魔力牵引,情不自禁地向其道白:

你相信灵魂吗

我相信,我们有可能在另一个时空相识;

……

我直觉,如果在离开前没有和你说话,

我一定会失去什么东西,

非常重要的东西。

巴黎男孩的道白之所以令人心动,固然是源于加斯帕德·尤利尔充满感染力的身体语言。与蒋鸿宇想象中对着陈玉皓的自白类似:诚挚、忘我、无我,像是散文中穿插的一两句诗。是神秘的、电光火石般迸发的、那些偶然的必然的闪现。

清明上坟是《安稳觉》叙事中富有诗意元素特征的一场戏。镜头跟拍两个男孩山野荒坟间的穿行、驻足。陈玉皓的牛仔衬衣随风飘扬。蒋鸿宇引领他进入一间小庙。虽然地处幽僻,香炉里的香却插得满满的。两个男孩为神灵上香,低眉敛目。只有在神明的面前,他们似乎才意识到自身所必须面对的某种局限性

青春飞扬的另一面,依旧是低低在下,受到他限,困于自限。

我想起法国著名导演泰希内的电影《野芦苇》。少年弗朗索瓦为自身的同性恋倾向深感痛苦。在情欲的折磨下,他忍无可忍,终于和自己做了一次面对面的交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是同性恋。”他反复说了多次——

我是同性恋

我是同性恋

我是同性恋

每一次重复,镜头从一个不同的角度逼近他和镜子里的另一个他。

《安稳觉》隐去同志少年自我认同的历程。在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中,陈玉皓问蒋鸿宇:你最害怕的事情是啥子,你最难过的事情又是啥子。蒋鸿宇问陈玉皓的问题则是:你是怎么喜欢上我的呢。不同的问题折射出两人对彼此关注点的不同。陈玉皓的问题是预先准备好的,蒋鸿宇的问题却是从心底深处蹦出来的。

蒋鸿宇似乎有意表现对同性身份的不在意。在他本人看来,也许这是一种“成熟”的表现。但这种刻意的成熟有时亦会露出马脚。同志的青春成长真的可以脱离身份认同这个环节吗,身处异性恋大环境的少年真的可以对周围人的目光视若无睹吗。又或者,我们如何面对同性的身份标签,如何走出身份标签给我们制造的藩篱?如果你从未走入这个身份,你又如何从中走出来呢。以上问题如无自省,就可能失去现实,失去真实。

《野芦苇》的同志少年弗朗索瓦也不得不面对所爱男孩塞尔日即将结婚的一天。步入异性婚姻的男孩要他忘记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弗朗索瓦痛苦地问道:如何才能忘记?塞尔日说,忘记和怀念是一回事。

坐在荒草中的陈玉皓似乎对人生也有些许感慨。他道:突然感觉,做了好多好多事情。做了有什么用呢,做了就有用吗。我一天都在做些啥子傻逼事情呢。

这是典型的少年不识愁滋味。摄影机温柔地凝视陈玉皓的身影。清明的阳光与风卷着荒草而来,立在风中的青年玉树临风,英气逼人。男孩暗藏的心事被镜头一一记录、留存。《安稳觉》中与异性恋无异的青春或许只是一种主观印象。面对社会标签,直面而非回避才是获得救赎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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