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为何依旧清隽如画——讨论甘小二《山清水秀》

崔子恩  12/08/2022


 

 

 

山水为何依旧清隽如画——讨论甘小二《山清水秀》

文/崔子恩

本应该在柏林国际电影节上看到的《山青水秀》,延迟到10月的釜山电影节上才看到。因为它的媒材是DV,不是胶片。柏林影展青年论坛(Form)单元能够接受的Video作品有限,额度不多。

温哥华国际电影节的亚洲龙虎单元选入这部影片作国际首映,还授予它评委会特别奖,无疑鼓励了导演甘小二原生的坚定。

甘小二修研电影理论出生。他自己对《山青水秀》已有深刻阐释。我沿着他的路线来推衍对这部影片的讨论,不再另辟蹊径。

《山青水秀》用mini DV拍摄,却没有遵循mini DV的普遍原则:手持和自由移转。它通片只有6个移动镜头,而且移动得非常匀静悠远,与全片的“静看”风情很贯一。

甘小二使用DV,不像是为了向传统的电影美学挑战,而是如他自己的心意,向电影致敬。

这根源于他的认识——如果认识可以分为根本认识和非根本认识,那是他的根本认识——生命比艺术更重要。他对生命完整性的理解,恰恰存根于艺术和哲学和信仰的完整性里。它们和谐,内在,统一。

单纯质朴的影像语境,生植着山水笼罩的艰苦人生。用甘小二自己的话来讲,人比山水要“软弱”。因此,他们或者我们,在风吹雨打后会凋零,而不是如山水一般日月常新。

我想,这是“山青水秀”的题旨。

在如此庄严的主题下,“影像革命”显得微不足道。甘小二凝神于“被看”的世界,看上去几几乎遗忘了“怎样看”,或者几几乎有意遗忘了“怎样看”的重要性。他要自己成为“阿水”,不要自己有机会跳出来,走来走去指指点点,作“艺术家状”。

看得出来,他没给自己留多少“创作空间”,他“软弱”到只能被阿水们的世界所吸纳、所攫取,他“塌陷”在那个世界里,而且是泥足深陷,看似根本无暇顾及对他而言的奢侈——艺术语言的飘移。

它们妥贴,被画内的磁场吸收,已然足够。它们为了谐调一致的表达而存活,不是为了自身独树一帜的需求。

 

也许可以猜测,对于甘小二来说,如此来“拍”他的第一部电影,需要多么巨大的坚定和勇气。然而,这种猜测是如此的多余:他已“进入”,融身其中,创作也被创作,不需要技术上的勇气。唯一可能发生的坚定是:摄影机的根位,在于一个“天使”的位置,关爱而不逼进,抚慰而不滥情。它保持神与人、爱与被爱的速度和差距,保持注视而不旁观的立场,不鼓励人物去发泄地面对悲剧和惨剧的场面。它与人物一同去经验苦难的考验,承受,不颤抖,也不崩溃。

甘小二摄影机不动的理由,在这里。

这是一种返璞归真。在如今的影像动荡时代,返璞归真也许比勇往直前的探索,更要求意志的纯洁固一。

 

贫穷的人们,质朴无华地信仰着他们的“神”。甘小二说,这是“爱”,我说,这是源自“信”的爱。因为,在《山青水秀》的岁月里,“神”似乎并没有刻意地垂顾阿水们的日常生居,没有致力于改良阿水们日复一日的贫困。也许,这起因于阿水们并没有向“神”祷告,要求改掉他们赖以存在的基础——贫穷和艰难。阿水去卖血,哪怕穷到如此地步,也没有表达过不满——无论对上帝还是对上帝眼光下的山水人间。他尽其所能,倾其所有,骨子里有澈明的信靠,但是外表外形外行上看不出来。他只是去做,“舍爱”——抛舍自己的孩子,去营救牢狱中的胞弟。

这有一点像《旧约全书》中亚巴郎舍子敬上帝的故事,只是,阿冲在狱中,不是在高高的天上,阿冲如上帝,需要阿水用舍弃亲生骨肉的方式去施敬仰。然而,阿冲又不如上帝,他在哥哥承受住考验、把孩子卖掉之后,悄悄饮弹身亡,隐身而去,非旦没有奖赏阿水一个以色列国,反倒拖累阿水身染艾滋……

这就一点也不像《旧约全书》中亚巴郎受上帝恩赏的故事。《山青水秀》里的中国农村,或许比旧约时代的任何考验都要残酷。阿水们默默承受,没有动摇,其实包括他的妻子——她意外溺水身亡,包括他的妹妹——到城里做了妓女,包括那个被卖掉又被抱回的婴孩,都对“命运”那般无动于衷——在甘小二的镜头看来,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消灭、磨损、破坏他们的信——以坚韧不拔、默默承载的行为来呈现的信念。他们苦苦挣扎,从来没有因此而怀疑生命。

当丧亡来临的时候,阿水坦然接受来自于神的使者的临终告慰。他不是怀着深刻的遗憾远离尘嚣。他足满,被充满,不虚无,死亡,不是一种悲情,仅仅是向着更坚忍的圆满靠拢。

在釜山电影节上,观众问甘小二,你最大的需要——或者困难是什么?甘小二回答,内在的力量。

如今,我认为他早已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内心泉源——可能他自己也未曾了解的柔软——一种《山青水秀》里盈满了的品德。或许,这就是甘小二所喜爱的“软弱”。

让我们以柔软或曰软弱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