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First影展,见证loser的一生
凹凸镜DOC 14/08/2022
在First影展,见证loser的一生
你出生在小地方,没去过大城市,读书没意思,高中辍学去了广州打工。见了一点世面,但发现热闹都是别人的,拮据局促才是自己的。小有积蓄的,或被朋友做生意骗了、或者拿回老家补贴家人;没攒下钱的,既不再好意思开口跟家里要,又一时半会儿周转不开,于是网贷,继而背上了债。
打开小红书抖音,都是各种光鲜生活。不平衡,不甘心,想翻身,想还债,想赚快钱。去杭州,去义乌,好看的当网红,不好看的也当网红,绞尽心思吸引流量。天赋异禀的,怪招频出,火了;资质一般的,头破血流,乏了。头条也上过,粉丝也有过,唯独变现,是最不可能。
又或许在一开始,你就没有去过太遥远的大城市,有一点自己的爱好,在小地方做点音乐、搞搞文艺,出去闯勇气不足底气不够,留下来多有郁郁不得志的孤独,当保安的老爸偶尔不放心来看看你,微信上的暗恋对象在几次来回之后拒绝了你。抖音上多了点关注,成为小地方里面那个特别的人,吃饭不打折,卖废品不加价,附赠来自父老乡亲“给我们唱一个”的不胜其扰。
夜深人静时候想起童年的五月,住在高山和溪涧当中,有一天想要好看的衣服,和玩伴一起踏上旅途,那时候在路上看到少年人、中年人、老年人,还不知道自己也会成为他们,只记得雾很大,花也香。儿时留下的泪水很快就被擦掉,和解来得并不艰难。成年后,泪痕变成脸上沟壑,深夜梦醒,惊觉这旅途还有好长路要走。谁是人杰谁是草芥,谁站到了群峰之巅,谁又变成了卑微的懦夫?
“有请导演上台!”
电影结束了,灯光亮起。你来不及细想,急匆匆挎着帆布包扯了扯衣角走上舞台。有人说喜欢你的片子,有人说你拍的是垃圾。你都笑一笑,好像不会生气。人到中年,还在折腾光影,两万块钱,拍了部长片。戏里是庸俗日常,戏外是西宁的名利场,人人喊人人老师,生怕自己看起来没有知识……
刺鸟栖息地
《五月的秘密》
刺鸟栖息地
《之后的一周》
刺鸟栖息地
《义乌闯客》
只要敢闯,人人都有钱赚。改革开放年代的亢进话语,在电商发达的浙江,依然是很多人的信仰。《义乌闯客》聚焦了在义乌打拼的主播源头哥。
曾经非常讨厌短视频平台上卖惨猎奇博眼球的直播,没想到主人公源头哥也是靠这个起家。源头哥靠泼水戏获得关注,在这些视频当中,他表达的主题和周星驰电影有所类似:被人看不起的小人物终会出人头地。相关报道里提到他为了保证视频的质量,一场泼水戏要拍几十遍,一共要泼 50-80 盆水。“泼到最后,心脏疼”,源头哥说。
猎奇视频冒犯的是人们的品味和某种价值观,而不允许拍低俗视频的禁令打击的则是一大群主播的生路。个人如蝼蚁,跟着时代浪花跌落又起,或者,跌落不起。片子加入了一个配角和主角互相映照,五十多岁英子姐的生活波折让这部片子更多了一点警世恒言的味道。
纪录片的内容这里不想展开,虽然纪录片的选题对于不少观众还是陌生的,但细细品尝其中逻辑,却发现都和作为打工人的你我无异。看这部片子的时候是和做电影自媒体的朋友一起看的,她也是有点名气有点流量的人,我问她,“你变现了吗?”她苦笑。
流量时代,眼球经济带来的泡沫和幻觉,正在改变人们的精神状态:必须呈现的过度亢奋、作为日常的夸张表演、赞许和骂名来得都快、为了生活需要学习在十万百万千万人面前营销自我……无法变现的人生,是否不如死掉痛快?选择跳楼的那位义乌闯客,或许在用生命作答。
为什么不干一份正经工作呢?别的不行,出卖力气总可以吧?影片给到了一些答案,源头哥和英子姐都有欠债。但是关于如何欠债、之前的生活经历,义乌其他主播来到此地的更多的背景,则没有展开。这也是该片的局限之处,比较生动地呈现了个体困境,但是缺少一些让观众建立更多理解的通道,在“当下”之外缺少溯源。片中最后借他人之口评价源头哥,大概是眼高手低人浮于事一类的评价,这种评价也往往把重点放在个人性格上,忽略了更加复杂的社会因素,如果片子能在这方面再带上几笔,可能观众能够更好地体察不可理喻背后的原来如此。
如果《义乌闯客》对应的是几近躁狂的时代精神,《废物故事》的片名则让人联想到和抑郁气质勾连的躺平与摆烂。
刺鸟栖息地
《废物故事》
只看名字,以为《废物故事》会拍摄类似三和大神一般的摆烂人生,但看下来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片名改成《小镇Rapper》或许更确切。
这部片子讲述了西北小城里一位叫做大海绵的rapper,他不上班,窝在家里做音乐,靠节食来减肥。在本地小有名气,却并不享受。擅长freestyle,但在面试的现场拼不出freestyle的单词。做保安的爸爸定期会来看他,年轻时候也会各种乐器,没露面的妈妈则每一通电话都让他感到不安。买了车票去西安海选被刷,洗了澡等待心爱的女孩来却等了个寂寞。
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个片子却怎么都不觉得废。废掉的人,连起床都害怕,怎么会聚精会神投入创作。在小城评价体系里,不务正业大概率就已经是废物。或许是导演已经和拍摄对象是朋友,在记录和剪辑时呈现的是对“废物”这种外部判断的反抗;或许有很多镜头,我们并没有看到。
不稳定是原罪,如果我不够安分,就会有各种力量出来让我安分。在这部电影里面,海绵遇到的阻力和周围环境没有更多描述,大量内容是对人物状态的白描,日常的细碎里有压抑生长。在一场直播当中,这样的压抑爆发,海绵直接怼了找茬的观众。能够这样表达不满的海绵,比我这种只能靠笔杆子玩春秋笔法的人real多了。
因为在《废物故事》里面看到了废物彼此陪伴的友情,看到导演和主人公的真诚互动,看到海绵投入于创作的状态和精彩的作品,看到他的现场演出,我没有办法对废物这个词有更多的共情,我甚至觉得他比我身边的很多人都积极太多,或许换一个片名,比如《不是废物》,这部片子会更加成立。
前段时间有个文章很火,叫《假装上班这三年》,这篇文章里面的主人公,好像更能代表某种“废”的状态。如果废得自洽,废得开心,恐怕废物也就只是一种外部的杂音;但如果废到一路往下,废到无法自理,则会成为严重的个人和家庭困扰。比如精神状态的土崩瓦解,比如已经完全没有能力进入当代生活,这些是更为严重的精神健康问题,也是我们平时工作所面对的现象,但尚未被纪录片领域集中关注。
在躺平成为集体期盼的当下,《废物故事》太贴近周遭的生活以至于没有给到太多惊喜,或许这部片子适合给崇尚狼性文化的人们看一看,当成是异族文化的通识课。
刺鸟栖息地
《钓鱼》
这部片子放映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了导演,有人进去他会跟人家介绍说自己是这个片子的导演。到放映的时候出了事故,一群人涌向导演让他去和影展方面交涉。之后加急重新拷贝,人们在群里不满,策展人顾鹏远气喘吁吁奔到现场,试图降低当时当刻的戏剧感从而化解危机。突如其来的意外和影片气质有相合之处,荒唐、尴尬、突兀、有点想笑。
过程当中观众几次被逗笑,整个观影体验比较放松。小镇中年的春梦小品。两万块钱的粗糙,让这部处处露怯的片子很像电影节里的蜜雪冰城而不是喜茶奈雪,确实,小镇里面卖的也就是蜜雪冰城。前几年看多了长镜头文艺小镇,都是诗情画意里的细腻情愫,冷不丁杀出一个不修边幅的家伙,有一种在咖啡里面扔个大蒜的奇妙感。关于剪辑和调度方面的不足,或许小说或舞台剧的形式更能够承载这个片子想表达的内核。
刺鸟栖息地
《废物故事》《之后的一周》里都有平淡生活里内化的压抑,《义乌闯客》是电光火石的连环困境,《钓鱼》是百无聊赖当中的幽默粘腻,《五月的秘密》是浅浅的哀愁。这几部片子,好像能够串到一条绳上。非要说的话,《五月的秘密》确实如它合作的品牌一样难免精巧带来的距离感,也有命题作文的局限。而其他几部,导演是新人,拍摄手法也谈不上新鲜,更有人扎猛子扎到剧本和题材里面去的直接和生猛,但扎是扎进去了,却总还不够得劲。
评价总比创作容易。据说还有几部剧情片也很和当下人的精神世界共鸣,可惜并没有精力一一看完。书写这篇评论的我之所以选择用loser来当标题,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是挣扎在“我是个废物”和“扶我起来我还能行”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成功不再那么容易,向上或许是个伪命题,对不同时空、不同处境下的不得志者的描写,或许是让我们连结在一起的起点。
影像创作越来越容易,纷涌而出的影展也让年轻电影人很容易就可以被称作老师,但表达出来并且能够被很多人看见,仍然是很奢侈的生活体验。影像的权利需要珍惜。镜头要望向哪里,什么样的故事需要被呈现?我想引用李明璁失败者社会学系列课程的大纲作为结尾:
被烙上污名的人(或平等的人)
被处罚规训的人(或自由的人)
被无奈牵引的人(或主动的人)
被体制放弃的人(或看穿的人)
被理想牺牲的人(或抗拒的人)
被戴上面具的人(或自觉的人)
被逐出街头的人(或互助的人)
被消费左右的人(或突围的人)
被恐惧占据的人(或勇气的人)
被荒谬笼罩的人(或希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