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独立纪录片到奇幻动画,他狂飙在不可复制的创作路上

导筒  10/05/2022


导筒专访

2011年,在以一部展示海南客家风俗文化的《余光之下》亮相独立电影世界后,邓伯超开始了自己低调且特立独行的影像创作之路,近十年间他又陆续完成了多部纪录片作品,但在国内民间放映及活动中都鲜有亮相,今年他推出了个人首部动画长片《猪公的骰子》,本片奇诡的风格和天马行空的内容设计都是国内动画长片中罕见的,借此机会,我们也尝试走进这位自比为“世俗标准下的失败者“的独立影像多面手。

 

邓伯超

邓伯超,海南大学(06-10)戏剧影视本科。北京电影学院(10-11)摄影班进修 。《电影作者》编委会成员。现浪迹江湖,是一个世俗标准下的失败者。

•《余光之下》2010年,130分钟。(导演+摄影+剪辑)。

•《麦客》2011年,97分钟。(导演+剪辑)。

•2011年07月,用影像介入《感动4000人计划》,七天时间,为再生障碍性贫血的谢宏泽募款40余万。

•《浪漫的国度》2011年,未完成(导演+摄影+剪辑)。

•2013年05月,参与责编《电影作者》特辑《祥瑞之溃》

•2015年07-08月,众筹13万,拍摄36位国军远征军老兵,为其制作《家书》(摄影+剪辑)。

•2016年06月,责编《电影作者》第十二辑《写网络》。

•《猪公的骰子》2017年,87分钟。(编剧+导演+摄影+剪辑)

 采访正文 

导 筒:

先聊聊你最初是如何开始电影创作的,2011年你完成了第一部纪录片《余光之下》。

邓伯超:

我在海南省儋州市南丰镇遇见了山歌和老房子,心想不把这些拍下来,可能就没有了。因为并没有人专门去保存们。时值毕业,我也应该要有个作品,不然这飘渺的一生,该如何开始。

山歌演唱者 温阿英

山歌演唱者 杨晓波

林家祖屋内外 

三大主要人物之一 叶伟通

他主动联系我去他家白吃白住,我才有了勇气带着2000块钱就决定出发拍摄。九年后的2018年10月4日,他家老二不幸离世,伟通搂着我哭了半个小时。现正在老家处理后事。

没有他,没有余光之下。

导 筒:

你认为《余光之下》“不是一部纪录片,这是一部电影,一部记录了真人真事的电影。”,如何解读这个说法?

邓伯超:

我很想删掉这句话,现实岂是三两个小时可以概括,我太自负了。没有必要去神话某个写作方式,选择适合的那个就行,只为更加的接近科学。

《余光之下》 (2011)

学生时代我拍剧情,毕业之后拍记录,后来做动画,接下来会做一个剧情片。

《余光之下》 (2011)

导 筒:

偏纪实的独立创作对于你来说是怎样的体验,以后还会继续这个方向吗?

邓伯超:

纪录是一个获得的过程,能不断的填充我这块生物硬盘。

同时我的输出也能得到及时的回馈,这是一种双向流通的情感链接,你能感觉到世界体脉的波动。

叶伟通的妈妈也是我永远的妈妈。

伯公叶方奎,他与伟通的妈妈,还有杨晓波,每年正月都会收到我的红包孝敬。

曹林凤吴亚春夫妇,他们的后半生话费都将由我来充值。

比起他们对我的好,微不足道。但就创作伦理而言,有一颗反哺的心,能让我不至于那么不安。

后来我用三年的时间拍摄了《浪漫的国度》,但没有完成,而且疲惫至极。

以后我想要先去经历一段时间的风尘,为了让自己能够风情万种。

《浪漫的国度》部分剧照

 

导 筒:

如何评价国内民俗和人类学方面的纪录片状况?

邓伯超:

劝诫老干部回到风光摄影的行列,如果要做直播,我推荐斗鱼、虎牙、YY、熊猫……这样一些个平台听说都还挺火的。短视频有抖音和快手,够玩了。鄙人认为民俗和行为,都应该纳入一个公共的议题当中,才能产生对话,与这个世界达成链接,而不是用直播的方式,来满足别人的掠奇心理。

我见过很多搞地方文学的,他们把民间收集来的故事,重复堆积成十来本书出版,就敢说自己是搞研究的。

不要脸!

导 筒:

今年你推出了第一部剧情片,同时也是动画电影《圣蛋传奇之猪公的骰子》,这个片名就仿佛充满异能奇想,你从何时开始策划准备这个项目?一共花费了多长时间?

邓伯超:

我并不喜欢圣蛋传奇这个前缀。我要讲的是一个制衡的故事,骰子是游戏的表征,后面隐藏着规则。

2014年末就有了要把我在网络上传播的鸡蛋定格动画做成长片的想法。并在2015年初的时候拍摄了一部约30分钟长度的短片的素材,一直没有完成剪辑。

《圣蛋传奇之猪公的骰子》

2015年09月的时候,泥巴找到我,一起把鸡蛋定格动画策划成了一系列的网络动画短剧。写了12集的粗稿,并拍摄了样片。但计划落败。

2016年7月,我在北电的同学韩承君拿着我的材料在西安为我争取了稻夫的资助。做出这个决定,他们只用了一个星期。

八月开机,12月完成拍摄。来年开始后期,2018年01月完成制作。耗时一年半,我们在西安把系列短剧,拍成了一部长片,定格动画。

《圣蛋传奇之猪公的骰子》

导 筒:

本片的内容是你在什么情境下构思的?

邓伯超:

扯淡的过程中构思出来的。基因,生物,量子物理,哲学寓言,科幻,电影,脱口秀,还有大国政治。天马行空,懂与不懂,我与泥巴什么都聊,同时喝着廉价的啤酒。然后他们走了,在泥巴高强度的压迫之下,我用12天时间挤出了粗稿。

在西安与大老板老城促膝而谈两个小时,简直让我惊讶,他不是经商的吗?偏偏跟我扯什么文化。于是我又加入了他口中的国际大生态。结合我之前拍摄纪录片的体验,把很多的宗族元素用到了故事里面。

在拍摄的过程当中,我又恶补了不少科学知识,然后把新的积累倾注到剧本里面。所以第一版粗剪出来以后,他们都觉得被我骗了。可我又拉着助理陈东峰在剪辑线上重写了最后一稿剧本。

八万多字的拍摄脚本

导 筒:

制作动画片最大的难点在哪?你的团队又是怎样工作的?

邓伯超:

这个很难评级,每个环节都是难点。这是一套精密的系统,每个零件都得在现有条件下想法子打磨精致。没有可被借鉴的经验,我们只能靠自己,除了对的人,你无所依靠。

起初在宋庄拍摄样片的时候,我和炘明担心塑料泡沫燃烧率不够,就加了两瓶酒精,结果火苗串出三米多高,差点烧了房子,两人差点葬身火海。事后,我们把韦也慷慨借出的场地重新粉刷了一遍。

到了西安,我们在秦岭脚下租了一个没有网络的厂房,五个人相依为命,熬过了没有暖气且偶尔断水的严冬。

道具场景在城里的一家陶瓷工作室中完成,然后用车运入厂房,我们自己组装并进行改造,最大的那个场景,是我自己动手搭的,用到了葡萄藤,马蜂窝,鹅卵石,鸡蛋托……所有身边可以捡来的材料。

拍摄的时候丽娟负责道具,炘明负责人物陈设,林茂负责灯光,我自己摄影。每个人身兼多职,相互配合。我们白天睡觉夜里拍摄。因为没有条件来控制停顿之后的拍摄状况跟之前还能接上,一个镜头,必须一次连续拍完。加上我的一个场次就是一个镜头,并没有胡乱的瞎切分镜,所以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必须那么干。军火库里偷军火那个镜头,我们连续工作了24个小时。长老与悉达罗在母体殿堂走动对话那个镜头用了50多个小时,这个镜头中间休息了两次,分三次拍完的,因为太长了,不可能一次熬过去。

我们把木板改造成跟拍装置拍摄了隧道里的车戏,把灯架上的u架改造成倒吊摄像机且可旋转的装置来拍摄顶俯旋转镜头。我们用尺子标记刻度,所有的调度频率和幅度都是手动的,跟着感觉来估算的。比如人动多少,机器移动多少,都是懵的。效果不行,就再拍一次。但是运气都很好,二次返工的镜头不超过5个,其他都还过得去。

配音期间我们在西安走访了三所大学,采集了400多个人的音色。因为我想要用真人的特点来带活角色的性格。最后选出了60多个人来配合我们录音,连群众都专门分配了人来录制,哪怕只有一个台词:啊……

后期我和丽娟现学了PS和AE,她负责画嘴巴和表情,我设计氛围并负责合成。大部分的手绘工作,都是由葩子来完成。拍摄好的素材每一帧都进行了处理,没有拍摄的,我们直接二维呈现。同时避开山寨化的伪3D效果,用平面风格代替了所有的大场景特效。

日子比较平淡,我们只是简单的重复工作,持续一年半之久。东西做完了而且我没有哭,掉了一点点头发算不了什么……

导 筒:

你在人物造型和画风设定上是如何确定的?是否有尝试学习或致敬的动画大师或名家?

邓伯超:

人物造型是根据材料来确定的,就往有个人样的方向去弄。只要不q就ok。我不希望自己花了那么大的功夫,最后却做了一个天线宝宝,完了替代白小姐成为南方人民去猜六合彩的指引。

画风上面我让手绘师葩子去发挥他的潜能,只是告诉他我们不要卡通,不要动漫。我的判断标准就是协调且看着舒服,没有什么章法。

不是天花乱坠瞎鸡巴炫,搞几个机甲复制两套好莱坞的残次品你就牛逼了,逆天是需要天赋的,美学根基这个事情装是装不出来的,一个好的感觉非常重要。

《南方公园》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动画,针砭时弊,措辞犀利。押井守版的《攻壳机动队》是我认为的科幻终极,再往下讲,就是《Her》了。这才是人类的未来,其他都是我们愚蠢的想象。

崔·帕克《南方公园》 (1999~)

人类终将被AI替代,我们要么过渡过去,要么被其碾压。受制于空间与时间,也就束缚于因果。

押井守《攻壳机动队》  (1995)

导 筒:

你认为国内动画片市场处于怎样的水平和状态?你会希望自己作为其中一份子扮演怎样的角色?

邓伯超:

如果非要去跟别人比,我觉得全都是垃圾。

《大护法》我很喜欢,概设上有他的特点。至于那些《两杆大烟枪》的动画版,没被告侵权就挺幸运的了。其他人花个十年八年做了一堆电脑桌面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而且把情怀二字消费的够了,当我再听到这些,有种想吐的感觉。

然后就是大师的影子嘛,这不一贯都是国内商业之外的另一重权威判断标准吗?没啥可谈。当然,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凡必政治正确”。所以多半都是画面的杂技化堆积。能够做到不拉低人类的智商就很不错了。

于我,就多少要讲一点道理,因为不讲道理的太多了,这很缺德。我要让那些看我片子的人,清醒的认识到,别人都在用游戏和娱乐让你们快乐的毫无怨言的,无知无觉的继续贫瘠。我不一样,我只是企图喊醒睡着的傻逼。

《圣蛋传奇之猪公的骰子》场景设计

 

圈子是个很可怕的概念,我想保留自己的纯粹,做我自己,不做螺丝钉。一旦被标签化,我的一生都完了。我就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把我的认知发挥到极致,用什么方式并不重要。逼要装,饭要吃,保留底限继续浪荡。

导 筒:

在资金筹措上你有哪些选择?最后在创作上有哪些遗憾?

邓伯超:

我只选择能保证足够自由创作空间的资本,不然我就自己干。这么多年我也没有饿死,不想被资本牵着鼻子走。当然赚钱是另外一事,我有底限,但我可以不要脸。为了活着每个人都是卑微的,这个时候谈气节有些可笑,但就保留起码的选择拒绝的权利,失败者也应该有一点血性。

真货都在影片之外,影片本身只是我成长的一个过程,淋漓尽致但不足够酣畅。

文本和美术是一大硬伤……不说了!

导 筒:

之后还会继续做动画吗?还是和真人电影去做呢?

邓伯超:

我们老家正在发生一些事情,可以通过《钢琴师》窥探其一二。后面我会集合自己在拍摄纪录片的过程中所积累的宗族概念和一丢丢的科学知识来把这描述为两个物种之间的碾压与抗争。不一定是动画,但一定是科幻的。

在这之前,我要拍一部家庭政治的半自传剧情片。有两本书特别不错《浮生取义》和《巨婴国》,两者以点及面,野心勃勃。《酒会》和《杀戮》也是我的参考片。

《酒会》 The Party (2017)

导 筒:

最近有看到哪些不错的独立电影或独立动画,与大家分享一下。

邓伯超:

其实没有必要非得用独立二字来划分边界,凡所有法兼套路,凡所无法兼自然,将所有招数内化,本能而生才是高手。不自信才需要标签。大多数老前辈在抒写场域的时候,只是在逐渐形成一个新的体制中心而已。

我还是喜欢《古惑仔》。电影能看的太少了,科学知识最能给人钥匙。

这些年我只能记住了两部作品一个人:《三个忧郁之屋》,芬兰女导演皮乐优的胶片纪录片。胸怀足够庞大,不然不足以装下如此庞大的题材。2011年12月,在北京电影学院看完影片之后的第二天大清早,我冒着严寒为她买了一束百合:You like a mother。不知道她听懂没听懂。

皮尔乔·汗卡萨罗《三个忧郁的房间》 Melancholian 3 huonetta (2004)

 

《痴》,邱炯炯的剧情片。调度惊人,每个画面都很文艺复兴。毛泽东百万雄师过长江,就两个台子一些烟雾三个人。毛泽东撩起裤腿与书童走过台子之间的空地,蒋介石说:润之啊,咱们就划江而治吧。话音落地,毛泽东已走完空地,坐在蒋介石这边的台子边缘上放下裤腿:中正啊,你看我百万雄师,不过江,是不可能滴!

邱炯炯《痴》 (2015)

毛晨雨,稻电影系列都是他做的,后来在乡下租了百来亩地,种水稻酿酒,卖得很贵!我跟他在2011年的云之南相遇,说不出这个人有多牛逼,就是觉得很大师。他的理性思维与解读能力的确有太多我需要学习的地方。《云爆》脱离了现场,就靠着一张网络图片,结构解构再结构,再解构,最后又结构,做成了一部60多分钟的电影。他们说那是ppt,我想,电影如果这么局限,干嘛还要类型化。井底之蛙,方知世界之大。况且人家是当代艺术家,又不是专门做娱乐产品的,这要分清楚才行。

《云爆,洞庭及符号死亡》 (2015)

导 筒:

你认为独立作品之后在发行和宣传上需要怎样的变革和突破?

邓伯超:

不会有变革和突破的,只有妥协的残次品。拍到西藏拍到南极,科幻也好,荒诞也罢,以及我自己做的动画,都是避重击轻覆盖弥彰的安全领域。接近真实需要勇气!所以也谈不上什么科学。

每个人都是在把个人意志加以延伸,为了能与更多的个体达成思想上的链接,从而构造作者这个人的情境。

《圣蛋传奇之猪公的骰子》场景设计

摆满地摊的东西不见就是好货,但好货,应该随处可见。这个世界充满了悖论。但不能放弃传播的努力,基因的生命本质,就是不断的复制和扩张,没有人可以与基因做对。

我也不觉得会有什么具体的方法,该消费的都被消费了,可被利用来营销的噱头也都疲惫了,剩下只有乱拳打死老师傅。

最后我要说的,都在下面这张图里。

CathayPlay华语艺术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