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十年 | 于广义


人马风雪森林炊烟窝棚,还有那根用细铁丝吊在屋梁上遥罢的红蜡烛,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我一百年

 

去我姐家过年,把湖南卫视芒果台的机顶盒安在了电视上,给家人看我的纪录片《木帮》,这是我2014新剪的版本。姐家的电视很大特别清晰,其实我也是头一回在这么大的电视上看自己的影片(我己经几年不看电视了)大家坐在电视前,影片中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向我走来,又把我带回到十年前那个漫天风雪的黑瞎子沟。

 

人脸冻成紫色儿赶着爬犁流着鼻涕,马累死被拖下山在剥皮。天下着冒烟儿雪,雪白血红。活着的马拉着木头从他们身后走过,大伙儿在分马肉,有人撒了泡尿提着棉裤向观众走来……人马风雪森林炊烟窝棚,还有那根用细铁丝吊在屋梁上遥罢的红蜡烛,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我一百年。

 

我的拍摄地在我的家乡黑龙江省五常县山河屯林业局前进林场。这里是长白山脉,自1895年森林开始采伐已有一百多年,此前这里只有参帮猎户土匪和野兽出没。长白山寒冷封闭严酷的自然环境让先民对这片森林充满着畏惧,伐木是极辛苦又危险的营生,特有的生存环境形成了当地独有的习俗,封闭使习俗得以保留。

 

六十年代初山东闹大饥荒,黑龙江林区借机招兵买马,在林业局院子里每天围着几百人等着报名当林业工人,报名前每一百人一伙在院子里列队上街让你使劲的跑,然后再跑回来。不到一小时年老体弱腿脚不利索的就丢在了后面这时候大门一关,先跑进院子的坐上森林小火车上山伐木。人们穿着家织布的棉袄背着简单的行囊怀里揣着故乡的泥土走进这片大山。那会儿人多也记不准谁的姓名,他们便有了一个共同称呼“山东盲流,”只是在前边再加上一个姓,张盲流、李盲流还有丁盲流。他们把家乡带来的泥土倒进水缸用棍子搅拌一下,从此在这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

 

童年的记忆如梦如幻,我爸那时候是林场的生产调度,每年入冬时要去一百公里之内的许多生产队联系进山拉木头。看着电视,我姐说:“那些年冬运时马爬犁有几百张,木帮上山那天浩浩荡荡爬犁头进林场了爬犁尾还在二十里以外,那时候要是能拍一部纪录片就好啦”。

 

每年冬季是伐木的黄金季节,林场雇大批冬闲有马的农户进入深山老林伐 木,在冰雪溶化前干完这几个月的活儿。一百多年来,年年如此没有改变,只是当年俄国人留下的大肚子锯和日本人扔下的弯把锯换上了现在的电锯,窝棚上面当年的树皮茅草变成了塑料布,人和工具的名称都参杂着俄语和日语。山理和山规很多,许多犯忌话不能说,上山下山都要请人看日子。

一百多年树快砍光了,这样的一种劳作方式如同春天里的一座冰窟终将崩 塌溶化。封闭也是好事情,他保留了太多没有改变的东西。我很幸运,当我完成《木帮》这部影片时,黑龙江省的四十几个国有林业局全部禁伐。一百多年的伐木历史就这样静静的结束了,如同他静静的存在一样,《木帮》把这些永远定格在这部影片中。十年前我走进那个窝棚留下了一段历史影像,我们再难以找回那样的面孔和表情。不煽情不做作,结满霜团的镜头带你走进一个未知的世界。再看《木帮》时间在纪录片中那个特别的气味感染着我。

全家人正看着《木帮》我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山里的张大军打来了电话。张大军就是《木帮》中绑个红色头巾和哑巴在一起干活的那哥们,看着十年前 影片中的他这边又接着他打来的拜年电话。唉!现在这物件也真是神奇。他儿 子在南方打工供他女儿在哈尔滨上大学,再一年多就毕业了,就是影片中过年放鞭炮的那几个孩子。哑巴前几年和他姐夫(一起烤猪头那位)去俄罗斯打工才回来,我一直惦记怕他走丢了。

纪录片其实是个很寂寞的活儿,2004年十二月上山拍摄《木帮》之后又在家乡完成了《小李子》《光棍》(还有第四部跟踪拍摄了五年,萨满题材目前在剪辑)。前三部参加了几十次国际电影节获得十几回奖项。但纪录片永远也不会像商业电影有那么多人知道你,如今是全民愉乐时代,都忙着装笑假兴奋假高潮。我习惯了寂寞在东北大庆这样边远的地方没有几个人理解你在干什么。但纪录片的价值是商业电影所无法替代的,未来花多少钱也还原不了一个地区已经消逝的历史。十年在一个地区坚守拍摄完成了四部纪录片必定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我的工作团队许多时候就是我自己,有时带上老婆和女儿。日本纪录片前辈小川绅介在我面前永远是一座山,他激励着我。我常和家人说我的电影是留给历史和未来的,所以我更多的关注了东北具有民俗学和人类学原素的生产和生活,然后借用剧情片的人物和情节将影片窜联起来。

 

新年的鞭炮响起,日子一年一年的过,电影一部接一部的拍。

 

(本文摘自《电影作者》第八辑)

导演于广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