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佛普拉斯》导演黄信尧新作:一封家书,一部老台南的史记


「在台南生活跟大家想的不一样。」

  • 文 / 谢璇    来源:放映周报


耗时10年有余,黄信尧以《北将七》一举入围第13届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TIDF)亚洲视野竞赛与台湾竞赛。 一个人、一台摄影机,沿着海岸线反复往来,记下旧时台南县北门、将军、七股这条盐分地带的风景。 沉静的凝视,有迁徙的候鸟、四处晃悠的犬只,耕种、捕鼠、养鳗的人,也有黄信尧自己。 「在台南生活跟大家想的不一样。」 生长在台南,如今台北、台南两地往返的黄信尧,在以镜头凝视风土的同时,也融入了生活本身的节奏。 总在迁徙的黄信尧随着父亲落脚七股 15 年了。2009 年他拿起摄影机,开始拍摄自己居住的地方,拍着拍着,这个地方也成了家乡。2021年全台最大光电厂落脚台南,七股、将军一带建起太阳能光电板,覆盖盐滩地的风景。 《北将七》凝练盐分地带的生活样态,也记下了时间如何带来改变,成为一部老台南的史记,也是黄信尧的家书。 本期《放映周报》专访黄信尧,聊《北将七》,也谈他的创作历程。

《北将七》海报

──《北将七》制作了 10 多年,从起源到如今完成,是什么样的过程?
2005 年,我研究所毕业拍了《唬烂三小》。 在没有房子、没有工作的状况下,我跟父亲为了找落脚处,选择距离台南县相对来说离市区不太远的七股租了一间房,租金也相对便宜。 租了两三年之后,刚好附近一块地要卖,我们买了地,另外贷款盖了一间铁皮平房。 七股是我这辈子住最久的地方,15 年了,一直到现在我父亲过世了,我妈、我外甥跟我还住在里头。2008 年因为在云林县口湖乡拍《带水云》(2009),每次的路程都是沿着台 61 线,从七股出发经过将军、北门、布袋、东石一直到口湖。 有了自己的房子,让我产生会在这里长住的心情;再加上拍摄《带水云》的关系,开始起心动念想拍自己居住的地方。
另外其实也是因为不爽台南县市合并,我觉得那基本上是一个权谋。 当时台北县升格为新北市,高雄、台中都合并为市。 但台南县市总共人口不到100万,合并升格的理由是「文化古都」。 台南这十几年来很红,但都红在台南市不是台南县,台南县该有的东西,都被吸进台南市。 台南县有自己的风景,尤其北门、将军、佳里这一带,文学有「盐分地带」、北门帮从商,有相当多的历史脉络,跟台南市不同。

 

我一开始记录北门、将军、七股这一带,除了因为自己住在七股之外,也感觉以后台南县会被遗忘。 我能力所及之处,就是记录这三个沿海乡镇。 这十几年来台南市区发展变化很快,但沿海这一带相对比较慢,生活节奏也不同。 台南跟大家想象的不一样。


于是,我 2009 年开始拍摄。 申请了短片辅导金,为了结案,在2012年的金穗奖发表60分钟版本的《北将七》。 但一边拍,我还是觉得故事不太够,所以一直没有发表,才再申请台南市政府的补助,一直拍到去年。 原本希望让大家看看,我心中这三个地方的真正模样,但后来逐渐没有这个想法。 时间会改变很多事情。 台南也从我居住的地方,成为了我的家乡,产生了乡愁。


片子一直拍、一直剪,都交不出来,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一直到 2021 年台南县开始兴建太阳能光电板,我去空拍,在剪接的时候才终于知道为什么要拖这么久。老天有他的安排,他知道「北将七」会有很大的改变,或许就是在等这样的改变,我的片子才迎来一个段落。


──《北将七》沈静的影像风格令人联想到《云之国》(2015),并且长达 180 分钟,你在美学上的思考以及篇幅上的决断?


《北将七》有非常多的版本。 包括金穗奖结案用的,还有为了跟龙男的作品一起放映的《影像切片-北将七》(2011),为了台南市政府补助结案又剪了一个版本,版本多到我已经记不太清楚。 去年一度剪到 150 分钟,但补空拍并且重新调整,最后定剪在目前的 180 分钟。


在剪的时候,一开始觉得如果我要面对观众,片长最好是在两个小时内、100 分钟,就已经很长了。 但当我剪到超过120 分钟时,已经觉得无所谓了,所以越剪越长。2020年剪到165分钟,觉得168这个数字比较吉祥,又多剪了3分钟。


观众可能会觉得影片很长,但当真正要观看或凝视的时候,反而会显得不够长。 《北将七》或许并不适合在戏院里播映,更适合在类似美术馆、艺廊的空间,观众可以随时来、随时离开;如果是在戏院,那就是睡着醒过来还接得上的感觉。 《北将七》很像你去旅游时看到的片段,无论经过哪里,你看到的都是片段、一段时光,《北将七》是生活片段的集锦。

 

 

《北将七》拍了很久,虽然影片本身没有时间性,但我这 10 几年来的摄影技法变化非常大。 以前会换镜位、zoom-in、zoom-out 什么的。 但从《云之国》之后,我开始觉得慢慢看就好,如果要凝视,就不需要换镜位。 时间够长,观众会自己换镜位、自己取景。 《云之国》对我来讲是一个创作的转折点,我的拍摄方法比较接近绘画,在一个平面上放了一个框,让故事在里头发生。


《北将七》剪了非常多版本,因为我怎么剪都觉得不是我想表达的内容。 我一直以来合作的制片蔡之今,目前定居在法国,她提议剪一个三频道的作品,或许能解决这个问题。 我拍的东西太写实,同时我也觉得有些东西是很意象式的、想象式的。 


她负责剪接三频道的作品,我持续在拍,边拍边感觉可以做一个单频道的版本,渐渐决定两案并行。我觉得这是一体两面,三频道与单频道的版本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北将七》。 单频道可以作为一面镜子,可以相互对应、投射,是比较写实、具象的;三频道则是梦境的、想象的。 这两个作品会互相对话。

──《北将七》若有一种让环境、自然本身发声,将话语权交给土地的风格,这点也与《云之国》相互辉映。 不过《北将七》多了许多人物,其中开场的周国章以及曾在南洋当兵的阿伯特别突出。 谈谈人物的安排?


周国章是自己来搭讪我的,还带我去他家。168 分钟的版本前后有一个最大的差别,是我把「我自己跟摄影机」摆进去了,把「拍」这件事情放进片子里。 通常纪录片会剪得很干净,但我觉得不管是我被骂、被问,这些通常会被认为是瑕疵的,都是过程。 我决定把周国章放在开头,就是要告诉观众说,这不是典型的、常见的纪录片,不要有这样的想象。 没人知道周国章在做什么,《北将七》有很多事情不需要知道为什么,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 曾到南洋当兵的阿伯是要回应这部片子的过程,就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是这样活着的。


我在拍处理甘蔗的阿伯,拍着拍着他开始跟我聊天,就这样访谈起来。 有摄影机在,有时候会质变,有些人不讲话、但有时候也成为一个窗口,阿伯觉得要帮农友讲点话,透过拍摄发散出去。


──从短片《大佛》(2014)之后你也开始拍摄剧情片,你怎么看待剧情片、纪录片的创作方法?


剧情片有很多人一起合作,热热闹闹的,当然压力也比较大。 我很喜欢拖拖拉拉,但当剧情片导演,大家在等你的指令,不能犹豫不决。 拍纪录片对我来说是非常私密的创作行为,让我保有一份非常自我的东西在里头。 我没办法不拍纪录片,我喜欢这样安安静静创作的感觉。 我喜欢自己做一些东西,我也不想把自己限缩在导演的身份,不管纪录片、剧情片或录像、实验,甚至表演、行为艺术我都想尝试。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些念头。

──你将《北将七》献给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与这部作品的关联? 你对他的情感?
我跟我的父母并没有特别亲近,反而都有一种疏离感,彼此有话不太说、有事也不太提,就是一种鸿沟跟疏离,或许很多人都是这样子。 我妈原先在工厂工作,倒闭后就都没有工作,我爸妈以前帮人背书当保人,退休金都没了。 我家就我一个男生,这 20 年来都是我在养家。
2005年,我跟父亲一起搬到七股,一直到2021年《北将七》完成,他就过世了。 七股可能不是我的故乡,但它是我的家乡。 我甚至也不知道我的故乡在那里,但七股有一个家,家人也在那。 就时间的脉络而言,我觉得片子是要献给我父亲的。 
■ 封面照片:《北将七》剧照,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提供
 其他照片:豆瓣

关于作者


谢璇
 
长于南方、活在北部。 中文系的叛徒、电影所的混混。 看电影为主,写电影为辅,报道、评论散见《报道者》、《新活水》、《酿电影》、《放映周报》等。 双眼视力1.5,喜欢烈酒跟啤酒,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