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儿|最具历史意义和社会意义的华语同性题材电影

Loomic  31/05/2022


裂痕,想象的避难,生命的再体验

 

在2019年初闭幕的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再见,南屏晚钟》获得泰迪熊奖的评审团奖,它在公众视野的亮相也为华语电影在同性题材的探索增添了更多的开放思路。

想象与形式的融合探索

看过这部影片的人大概会对其超越生活情境的想象力与大胆的实验技巧留下深刻的印象。随着人物一一出场,倒叙、插叙设置的困扰得到解答,在形式完整的传统家庭结构中,逐渐浮现出人物间复杂的历史和现状:一个纠结于回忆的母亲,一个纠结于当下的父亲,一个执着于未来的女儿,初来乍到的外国丈夫,还有一个存在于言语中,作为道德绑架者的哥哥,五个主要人物构成了家庭图谱中极具实验性的磁力场,也是影片向观众抛出的谜题。

画面+话语起到了选择性地添加/隐藏的状态,镜头的观点中,所见与所想并不一致

作为平衡人物间关系的手段,镜头有意舍弃这种介入,舍弃了大部分的好奇心和下意识的自证倾向,充当了旁观者和间接意义上的分析者。在一种典型的室内场景中,分于视线两旁的家人按部就班地吃饭,吃饭和交谈平行进行。行动上的单调线索,并不足以引导剧情的发展,对话也显得不温不火,可是观众可以逐渐发现,台词从平常的对话开始进入到互相控制、揭开伤疤,以及镜头营造的一系列空间中早已存在的冷酷和危机。如果说接下来的思考涉嫌过度解读的话,也许这正是影片在大量本质相同的形式处理中埋藏的排比句:对话在镜头的分割下呈现为一种凝固的状态,话语间不经意的停顿,共同的沉默都构成了一种让时间停顿、显影的空间式构造,时间慢得如同静止,所以我们才能发现排比之间的对照。作为意义的传递媒介,语言离开了表达者后并不是进入了聆听者的思考,在观众耳中显得稀疏,毫无目的,这与观众被置入这种尴尬的气氛中引发的紧张体验截然相反。

由所见的异常发现自身视角的异常
声音被处理为灵感式的外来之物,与画外某个声音交流变为与观众共同沉思/交流

随着影片建立的哲学触感逐渐清晰,往往会于观众出现两种独立的思考,一种导致了由人物关系出发而重新审视我们观看的方式。这是由于在习惯性的调度关系中可能已经暗含了人物亲疏远近、尊卑、利益诉求等来自传统的家庭关系的预设和观众期待。在《东京物语》中,小津安二郎以固定式机位传达了来自民族性的哲学思考和下意识的融入尝试,摄影机既是老人的视角、理想的自我的视角、谦卑感的视角,又是为榻榻米房间的日式生活而引发的。而《南》的镜头似乎却始终来自客观的静物,指向无生命的某个终点。这或许可以理解为一种遭遇陌生文化环境才会产生的观看,某种对人情、心理休克式的观看。观众尽力在视线中寻找着线索,但真正的线索又诞生于对话之后的停顿处——想象之中,画面之外,观看方式与现实的家庭伦理构成微妙的关系。影片用镜头的冷处理彻底地消除了传统思维的影响,如同影片的母女关系一再走向冰点,上升到无法解决的言语暴力,影片一再提醒我们它与众不同的表达,反而能够让人意识到,每个人都正处于观看的行为中,并且同时丧失了对意义的想象性控制——从这个意义上理解,镜头构成了透明的墙,观众在那边想象,却也同时隔离了观众的想象侵入。我们可以看到人物关系在这个盒子中碰撞,表面上制造浓重的火药味,而顺着观众游离的视线,又将人物分割成互不交接的爆发力。在陌生的视角下,观众笨拙地拼接、分离人物,最终只能从徒劳的眼球运动中得到有别于正常体验的疏离感。

《东京物语》给人留下一种带有“情感”的注视印象
由形式的积累导向存在的反思
另一种来自镜头延伸出的再次审视。在把选择交给观众的同时,影片安排了关于离婚的争吵,关于“疾病”的定义,关于信仰与邪教的讨论,在无解的家庭现状下,观众有了自己的空间去自发地回避、退入语言的逻辑来分析这种家庭关系的来源。我们不知何时已养成某种惯性,那种期望问题在观看中得到指引,甚至被解决的期待。然而《南》不是用剪辑去积累错觉,而是在长镜头里让人物自己说话(这种“说”有时候是以沉默的展现来完成的),让观众聆听、等待,即所谓的积累了距离感。由此,影片与观众的有了距离,或大或小的存在着,如果以拟人的思维想象影片的从头到尾是一个演员在表达的话,这个演员既看不见自己,也不知道存在着观众,它只是自发地演,自言自语地做。
表演中的超脱状态如同美丽的过渡色,其时间过程被处理得自然,达到饱满

就这部影片独特的表达追求上讲,导演要把它和观众的距离放在一个多大的间隙中,又选择留给观众哪些感知,我想这是仍然值得双方去深思,去再实验的。在形式微妙的《罗马》中,典型的横向摇摄在形式的重复下成功隐身了观看主体的身份。随着观看的进行,人们大概不会去把那种偶然捕捉到的场景当做某种意识形态主体在特定时间有选择的观看。然而正是这种无生命式的观看最后会引发一种反思,即我们在通过谁的眼睛观看,观看的又是谁?最终,《罗马》在资产阶级和普通市民、贫民紧张关系的线索交叉中努力营造的一种社会氛围又会借助形式的反思而获得一种想象性解脱。

《罗马》中的一种观看方式

《南》则是通过添加另一个想象的戏剧空间来尝试了更多的实验性。在恰当的时候,用戏剧场景置换现实情境下即将爆发的冲突,或是打断当下的叙事,把另一个时空的片段体验嫁接在当下观众的不安和期待时刻,时空拼贴产生了叙事倾向,完成了多重回忆的对比,也某种程度上缓解了谜题的纠结。人物自身的成长曲线交汇在一起,倒叙、糅杂都丝毫没有影响故事的完整性,反倒是冰冷的现实环境因为想象的替代而拥有了饱满的生命痕迹。我们在审视中不禁会沉浸在想象世界片刻的安宁中,同时也会意识到想象和现实的边界如此模糊,对观众来说如此,对《南》中的人物来说,观众的想象让他们脱离了原作的真实成分,成为属于自己的独立人物,而通过自我体验延伸出的意义又让观众参与了影片的构成。把剧情交给观众去体验、去解决成为这部影片的自然结果。我想说的是,母亲的想象里不止有着青春的心跳,还有某种苦涩与拒绝,女儿的回忆呈现虽然是抽丝剥茧,但她更像是母亲的想象,一个为母亲的舞台展开想象的舞者。

影片很多地方是女主角的沉思,画在此而意在外
有一处诞生于想象中的节奏处理也许是本片最能体现这种再次审视的地方:在沙发上,母亲向女儿回忆过去,在母女两人最终都意识到争执并没有产生改变的时刻,作为结果,两人间出现了一次长时间的沉默,在长久的放空中,观众积累的判断同样得到了释然。沉默打断了已经叫人习惯的舞台式对话节奏,让观众突然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也在一瞬间完成了谢幕般的升华:倾听、注视然后沉默,大概是当下最好的共存方式。接下来,影片进入了母女华丽的想象舞台,舞蹈和音乐成为了风格上不可缺少的心灵共鸣,不管源于回忆还是期待,那些想象的场景突如其来,却都是影片中经历了遗忘后最值得保留的部分。
由影片延伸话题的再思考
除了加强间离效果的固定镜头、舞台表演等方法的运用,人物情绪的积累、故事节奏的把握都看得到女性视角的精心雕琢与男性思维的横冲直撞并行的痕迹——影片用年轻女孩的眼光审视过去与未来,将回忆中的模糊性再现,又消解于家庭角色之间微妙关系中,作为导演和编剧的相梓,以亲历者的丰富体验及电影作者的自觉性,运用冷峻、远离的镜头语言,为我们揭示了记忆的虚假以及存在于想象空间中永恒的冒险和循环。
事件中的情绪被构造得复杂,多面,不仅来自每个人,还有某个人的幻想、回忆、现实
有别于那种小心翼翼地擦去痕迹,引导观众进入一种“客观体验”的好莱坞式处理,这种以重复、插入的方式公开技巧并与叙事效果进行对抗的手法让影片在故事的层面上再次构筑了导演的表达意图,立体、开放,介于跟随人物进入故事和发源于自身的道德批判之间,《南》技巧上强烈的风格或许会让人产生一种超脱的体验,无时不在的牵绊作为填充,试图完成真实的历史记忆与想象空间中的和解,作为跃跃欲试的解读者,在影片形式的拼接与嵌套后会恍然深入一种独立的思想空间;由体验同性间的隐秘情感压抑出发,家庭的记忆、文化观念的冲突、人生的选择与理性之启蒙等诸多话题被一一带出。话题自身附带的重量与影片诸多开放性的沉默场景产生了巨大的张力,在各样的意识形态判断面前,人物图谱如同镜子一般揭示了我们当下的困境——保持自身的独立与尊重他人的选择间的矛盾。
同性,作为一个在中国家庭关系中承载了太多重量的名词,也正因为其仍然处于大众视野灰色地带的暧昧性而愈发敏感。影片把这种关系偶然性地置于东西方视角的交汇中,暗含了一种寻找精神避难所的尝试,各种角色的出场退场,留下的是关于普遍人性的体察。在泡沫般的暧昧面前,语言最终变得无能为力,而沉默和回忆又让当下的人物有选择地处于失语状态,故事背后的作者,通过回溯和记忆重构,把唯美的情感,慢下来的时间赋予了人性经历启蒙和再次回忆时的苦甜交错。
影片在现实中努力表达和碰壁,在想象中不断升华、治愈,关于现实的解决,没有提供可供借用的方案。在那些令人记忆深刻的人物关系,成长遭遇的特殊环境中,提示着观众在视线所及之外,还有这样一种无关他人、只属于自己的遗憾,在芸芸众生的生命长河中等待它的循环。
电影艺术如生活之笔般的生命力,从《再见,南屏晚钟》上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印证。无意中看到的博尔赫斯的句子里可以体验到影片营造的共鸣感:“我总是感觉自己的命运首先就是文学。这就是说,将会有许多不好的事情和一些好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但我始终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将变成文字,特别是那些坏事,因为幸福是不需要转变的,幸福就是最终目的。”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

再见,南屏晚钟/剧情片/汉语/107分钟/2019

故事梗概:

        身怀有孕的新锐作家黄筱萸携法籍丈夫本杰明回国待产。无奈的发现自己陷入了被邪教洗脑的母亲和尚未出柜的父亲的冷战之中……

影片履历:

     今年2月,《再见,南屏晚钟》迎来了它在第六十九届柏林电影节的首映。评委称「电影多层次地展现了一个复杂的当代家庭故事」,并颁予其专为同性议题设立的「泰迪熊奖」(Teddy Award)评审团大奖

    《再见,南屏晚钟》3月入围了第43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的 新秀电影竞赛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