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坚硬阉割了所有的抒情

“退休当天我回到家里,铺开一张宣纸,写下杜甫的诗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我已经52岁了,但是青春,真正属于我自己的青春从现在开始。我就觉得又突然回到了二十来岁的那种状态。待在家中,看到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然后影子这样慢慢地移动,我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观察过阳光了。有很多的纠结,很多的困扰,已经不再考虑,然后一个人静静地感受着阳光,趴在电脑前写字,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14/06/2022


 生活的坚硬阉割了所有的抒情

——前言——

林鑫的解放与狂喜

我曾在2013年到陕西铜川去拜访林鑫,受到他的热情款待,后来也一块去西安参加他的放映活动。我曾在《放逐的凝视——见证中国独立纪录片》一书中写到:“他反复告诉我,卡夫卡(Kafka)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能体会那种生活和创作之间的分裂。他在银行担任职员32年,期间他一边想着拍片,一边随时调整心境接受领导安排的工作。在分裂状态下,他利用工作之余,完成了纪录片“生存三部曲”(《三里洞》,《同学》,《瓦斯》)。这些影片没给他带来任何经济利益,反遭遇到单位领导的种种刁难。到了2012年,单位逼迫他提前退休,但这个惩罚对于林鑫来说却是解放。他终于可以全身心投入到他视为“宗教”的纪录片创作中了。”

下面这段访谈表达了林鑫那种重获自由的欢喜。

“退休当天我回到家里,铺开一张宣纸,写下杜甫的诗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我已经52岁了,但是青春,真正属于我自己的青春从现在开始。我就觉得又突然回到了二十来岁的那种状态。待在家中,看到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射进来,然后影子这样慢慢地移动,我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观察过阳光了。有很多的纠结,很多的困扰,已经不再考虑,然后一个人静静地感受着阳光,趴在电脑前写字,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星期六(在香港)放映完《瓦斯》后,我们再次在网络上相见。当天看电影的观众不太多,两个小时的影片最后留下来交流的有十多人,但这丝毫不影响林鑫。他侃侃而谈一个多小时,内容非常精彩。我从中才知道,他这五年来又完成了三部影片,还出版了一本厚达55万字的《三里洞:上海支边矿工的影像史》。今年,他的孙女也出生了。

这段被迫退休的日子,看来是林鑫导演人生中的解放与狂喜时刻。

时间:2013年

地点:陕西铜川

※以下访谈曾收录于黄文海于2016年出版的《放逐的凝视——见证中国独立纪录片》一书中。

 

文海:你最喜欢谁的作品?


林鑫:我刚开始迷恋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 ),后来是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塔是一种贵族气,俄罗斯思想的贵族,非常的艺术,《雕刻时光》是我的枕边书,看了很多遍。后来觉得这种贵族气离我们当下的生活很远,就是不接地气吧,他的形而上学和我们距离很远。后来迷恋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因他离我们很近,那种创痛我们能感觉到。比如《十诫》(The Decalogue)中的那种两难,在生活中我们和它有共鸣,但是我依然觉得他很艺术。后来就是迷恋法斯宾德(Fassbinder,Rainer Werner)和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特别是法斯宾德(Fassbinder,Rainer Werner)的作品,尖锐,那种冷冷的戏剧,有些也很粗糙,但是他的生命和作品完全合⼀,我能感觉到那种力量。他有些是改编自别⼈的作品,比如《柏林亚历山大广场》(Berlin Alexanderplatz)改编自德布林(Alfred Doblin)的同名小说,但看完后,那种气质,法斯宾德(Fassbinder,Rainer Werner)的气息和他的影⽚完全同一。你可以不过他那种生活,也可以不喜欢那种生活,但他的影片和他本人是完全合一的。然后再看很古典的东西,安哲罗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我也非常喜欢,但现在觉得力度不够,觉得不过瘾。纪录片我看得晚,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的《灰熊人》(Grizzly Man)是目前我看到的纪录⽚中震撼最大的影片。看完那部影片后,我觉得什么技术都不重要了,有更重要的,超越技术层⾯而必须考量的事情。它完全是一部不会拍电影的人拍的,机位在那儿胡折腾,当然剪辑是赫尔佐格(Werner Herzog),他补拍了些镜头,最悲惨的是那人遇害的声音,他就拍自己在那儿听,他没有说话。然后,当他拍那人的前女友遇害的声音时,只是说:“太痛苦了,希望你不要保存,把它删掉吧。”。这样这戏剧的份量就已经到位了。那部影片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其他人的一些影片却只用在技术去抠,我觉得就没有意思了。所以,我有时考虑,也在挣扎。你想在技术上,各方面都做得好,但在没有办法两者兼顾的时候,技术是否要做得很光?这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实际上,纪录片的力量,更重要的是介入生活的深度,它是整体的呈现,而不仅是画面问题。画面当然也是一个考量,但这个画面基本上和你拍摄的题材、和你的人是一致的。它不是外在的,假如它是贴片,贴上去的就会非常不舒服。


文海:在音乐方面你有很深的修养,但你的影片中好像从来不用音乐。


林鑫:对。别人就问呀!因为我拥有两、三千张音乐唱片,从格里高利圣咏(Gregorian Chant)到二十世纪的勋伯格(Arnold Schönberg)、斯特拉汶斯基(Igor Fyodorovich Stravinsky)等我全有。有一段时期我对音乐下的功夫比美术还要多。有朋友问我, 为何不用音乐呀?我发现,有些影片,力量不够就用音乐去渲染气氛。这是不对的。我觉得声音──现实生活中的声音,足以支撑起影像的空间。所以,我尽量用它本身的声音去做,不去贴音乐。当然也有人用得很好,比如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我在《陈炉》这部片子里用了当地的音乐, 和那个空间是吻合的。如果专门做一段音乐放在那儿,我认为不对,只能用那个现实空间里的声音。这是我的计较。包括采访,我一般不会特别安排。他坐在那儿,就坐在那儿,我只是找机位,把机器一架在那儿就完了。我不会说你坐那儿、那儿好之类的。我一般不会那样去劝,他习惯在那儿坐,肯定是他适合的地方,他的椅子放在那里,往那儿一坐,周围的环境,灯光,气氛完全合拍,绝然是对的。

香港凤凰电视台到陕西三里洞做专题节目,也是我领着去的。他们拍时,还打光,一下子矿工的脸色就健康多了,很饱满。那种侧光还带些反光,标准的构图。后来我看了片子,觉得那种气质不像他们,感觉完全变了,他变得不是那个人了。那种暗暗的影调,他们家就是那样,没有那么大的光源,暗暗的,家具老老的,很破烂,就是那种氛围和苍老的容颜,那种感觉与他是完全一致的,包括声音、空间。周围也许有收音机的喇叭声、电视机声、外面走来的叫卖声,这些都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我觉得从广义上讲,这全是音乐。

《三里洞》最后的那段配乐,是我第二次去我姨父家,他们正在唱圣歌,那是我逮着的。拍他的时候,原先在找老照片,拍着拍着,听到一个声音特别好听,以为是收音机。后来觉得不对, 发现好像是有人在现场唱,不是收音机播放的。我一扭头,看见我姨和另外一个信徒趴在那儿祷告,我立马将摄影机拧过来就开始拍,那个时候觉得这个音乐特别好。后来,我说:“你还会唱吗?”,她就唱给我听。我当时站在那里,听着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把脸扭向外面。那时暮色苍茫,我突然觉得生命中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的音乐,特别美,拨在你的心弦上,是语言无法形容的那种感触。那种声音放在最后拍我父亲的那一段是合适的,歌词最后一句、最后两个字就是「永生」, 正是我父亲的名字,也是影片最后的两个字。所以,这是我的心放在那儿,我把它放在那儿,是合适的,是准确的。我觉得这段音乐不突兀,你如果再作一个曲子放在那儿就不对。

我这回拍摄的《传道人》,我也在考虑如何处理声音。那些噪音要不要抽掉?比如,我在拍某一个传道人的时候,外面一直有汽车、拖拉机经过,我觉得那个噪音不应该去掉,因为后来他讲到他们的纷争,那种痛苦、挣扎,那种躁动、纷乱,那是生活的噪音, 也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声音,同时也可能是心灵挣扎的外化,放在那儿当主观声音用也是合适的。他的房间正好对着马路,我换一个房间就没有问题了,但我不愿意为了安静的环境去换房间。

*好莱坞那种明信片样的东西我受不了


文海:拍摄《三里洞》是怎样缘起的?

林鑫:在山上拍《陈炉》时,我们画画的讲究唯美,人家说你那是画家拍的,全是画,一张一张的。每个机位是摆好的,固定、算计好的, 整个章节的构成是想好的,形而上的。然后拍着拍着,我突然觉得我这是旅游者的眼光。虽然它是陕西铜川的一个镇,但我仍然是以外来人的眼光在看这个镇,虽然拍得很美、很美。我直到现在仍很讨厌好莱坞的画面,那种明信片样的东西我受不了。人家说我现在拍得很粗糙,其实这是我觉悟过来的。就在山上拍摄《陈炉》的时候,突然一个画面在我脑海中,一部电影在我脑海中完成了。一部黑白影片,在这部黑白影片中有一个彩色镜头,是蓝天,碧蓝的天空,插在一部黑白片里,在黑暗片子的中间,有一个纯净的蓝色镜头,但它不属于矿工,它 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晃。拍我的父辈,我觉得那个可能是和我生命有关系的东西,我欠我父亲的。我没有想到,诗歌完了后,我会再一次回到煤矿。可能诗歌是第一回提醒我,我没有当回事, 还继续画画。


文海:我看你的诗歌是非常具象的。比如那个寡妇晚上躺在床上,她逝去丈夫的灵魂在看着她。还有死于瓦斯爆炸的矿工遗体,像红薯……


林鑫:有人说,仅从我的经历来看,要说没有神,他们都不相信。我画画,我拍摄纪录片,我生命中的每一步,都是那样让人不可思议。《陈炉》这部影片完成了,但我不知道下一部,我只知道要拍父辈那批人。实际上,那批人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但我的片子完成了。只是到剪辑的时候,我发现我当时构思的那个蓝天镜头多余了。我说,生活的坚硬已经阉割了所有的抒情,已容不下任何诗意和抒情,那个画面是多余的。抽掉,它不被容许。


文海:在这个过程中,应该是记忆一点一滴地向你敞开吧?是一个怎样的认识过程呢?


林鑫:那个时候挺拼命的,有空就拍。拍的时候是这样的,一个个地找这些矿工。那个时候就是凭直觉,没有过多的想法,愿望也非常普通。我觉得我欠我爸,我怀念我的父亲,但我已经没有办法拍我爸了,只有通过工友谈谈他,让他们讲给我听。刚开始我还写拍摄札记,后来拍摄第一天我装了几盘磁带去,磁带不够就赶紧打电话去拿。《陈炉》总共才拍了8盘磁带。这第一天拍我姨父一个人就拍了10盘。他说的那个故事就像正在发生,像跟拍一样,戏剧性随时在推进,介绍对象呀,接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最后都不知道是咋回事,最后剪辑的时候再慢慢思考去吧。你不能停,也不知道咋回事,也不知道会发生啥,磁带不够就买上一箱慢慢弄,一共拍了72盘。拍摄过程很紧张,累得不行。然后,紧接着上五天班,上完五天班回家就睡觉,等于是休息。再拼周末那两天,找人拍。我完全是茫然的,就是拍呀拍。

在这过程中我感觉到,我以为之前自己写过诗,以为我在矿上长大,以为我对矿工很了解。后来发现, 拍到的比想像的复杂、丰富太多了,个人的视野其实是非常小的。拍之前,我怎么能想到我会拍到童侊呢?那个人我原先都找不着,几乎被放弃的边缘的人,问了多少人呀!最后,终于碰到他那个区的区长,他问:“你找谁?”,我说:“童侊,上海来的。”,他说:“你跟我走。”。走到山顶上,就喊:“童侊,出来!”,他是领导嘛, 那老头一听就咚咚咚地走出来了。他说:“这儿有人找你。”。我也就如法炮制地和他说:“我想拍矿工。”, 他说:“我和他们不 一样。”,我说:“反正是一块来的。”。后来,他一讲,直接就把我给震呆了。本来是想拍矿工们的苦难,最后事情却是这样的复杂。我刚开始还犹豫,他的经历压根和苦难没有关系。他在上海是个混混,跟国民党、日本鬼子、共产党打交道, 做药生意等等。他非常主动、钻营加入到西北大开发,混到这个队伍里,想逃避制裁,最后还是被关进监狱,上吊自杀未遂。这个人物完全和矿工的命运不一样。

我为什么说,纪录片导演的身份是卑微的?你只能忠实、尽可能忠实地将生活转化为影像,任何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武断,都会使你的影像可疑,你没有权利去阉割它。你拍到了他,那就是三里洞矿工生活的一部分,你根本没有权利去阉割掉。拍到什么、影片是怎样,根本不是我说了算的,是生活说了算。我拍下来、我剪辑的是生活的浓缩。我只能忠实于看到的生活,本来的面貌──它的真相。我根本没有权利将这个人从纪录片中抽掉,有人可以,但我不行,这是一种自觉。


文海:但你也是从身边自己的事、记忆、父亲到同学拍起。你最近的影片是《瓦斯》,已经涉及公共事件,还去西安拍摄了。


林鑫:也不是自觉的。但做出来后,别人看到这样的结果,才这样想。为何要跑到西安去拍摄?因为这个事件是建国后44年来最大的瓦斯爆炸。现在矿难不断,还有谁记得呢?我是拒绝遗忘的。为啥作见证?因为人们太容易遗忘了。

拍《三里洞》,我到陕西铜川王家河矿的时候,我小时候记忆如此深的矿场,但当我去找的时候却找不到了。那么熟悉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我问周围的人也不知道。后来,遇见一个老工人,问:“王家河矿井在哪儿?”,他说:“在哪儿?就在这里。”。结果已经被填埋了, 上面是一个水泥厂。你看《三里洞》 里面,那么多地方有见证, 但王家河矿却彻底被抹掉了,周围是水泥厂,井⼝被填埋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历史就是这样,我当时觉得如果不记录下来作见证,就消失了,没有了。

到拍《瓦斯》的时候又是这样,我开始在陈家山矿采访,接着是铜川市,再就到西安火车站,那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人。有一个卖报纸的说:“整天是这儿爆炸、那儿爆炸的,我都不记得是哪次爆炸了。”。有一次我在宋庄放映《瓦斯》,同一时刻,铜川的一个矿又发生爆炸了,什麽叫共时性呀?这就叫共时性。


*拍片是对生命不断完善的过程


文海:你对现阶段中国独立纪录片的看法?


林鑫:所谓独立,我觉得应该是创作、选片、评论各方面都是独立的,完全是你独立思考出来的东西,不臣服于任何人,不是被阉割的。这个独立也是自信心的成长。现在我比原来强大得多了,原来很虚弱。如果影片被选进某个电影节,就应该算好作品吧!《陈炉》如果没有选上,可能就被认为不好,当时我是没有那个自信心。

现在,《陈炉》能够参加国际电影节,但《三里洞》却参加不了。但我一样认为《三里洞》比《陈炉》好很多,我一点都不怀疑。只要慢慢做就会对自己作品的份量产生自信。最后你不会在乎有无观众、他们是否退场,这是自我的成长。这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这一关大家跨过去了,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批人,是一个时代走上了一个高度。莎士比亚时代绝对不是孤立的,那是一批人一起走上去的,而他是顶峰。当下中国纪录片具有了那样的趋势,天南海北的纪录片作者,如同野草一般拼命挣扎着从石缝中窜出,各色人等、身份复杂、年龄跨越几代人,全都在努力,而且不知道还会有谁从哪里迸出来。在这个群体爆发中,整个行业的水准都提高了。


文海:你现在的处境?


林鑫:“陈Guangchen事件”我也很关注。后来陈Guangchen逃走了,刘Xiaobo被关了,余Jie也流亡了。但你发现中国这么大,许Zhiyong又出来了。中国这个民族你无法消灭, 有那么多的人前仆后继,他们是行动者, 推动中国向前行。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们有我们的阵地,我们同样希望自己的国家好。当然,国家不是政府。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永远感谢这片土地,我不会离开这片土地。但我们有分工,我在我能够从事的领域,我能够做的,我毫不妥协,一步步地去做。我是软弱的,当然有时候也害怕、恐惧,我们是人。我从来不向往刘胡兰,我认为那些英雄离我们太远,真正让我感动的是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我认为她是伟大的基督徒。最后她挣扎那么久, 也没有受洗。但因为这点,你就不承认她是基督徒吗?她是不是基督徒,不重要!

在《黑暗中的舞者》(Dancer in the Dark)这部片里,最后她(片中女主角莎玛)知道警察(她的房东)帮助过她,而不愿揭露他的罪行,把别人置于不义的地步。虽然他偷了她为治儿子眼疾的钱,并在他诱导下开枪杀了他。她选择承受这样的命运。当她毅然走向刑场时,她选择绞刑, 但是她说:“为何我的腿在发抖?”。看到那一段,我泪流满面,在软弱中你必须走下去,你心怀恐惧,但你没有退路, 因为你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政治家有政治家的工作,行动者去做行动者。正如王小鲁说的,这是黑暗中的光亮。这种光亮,我们每个人都一点一点地在发出,最后,天明必将到来。我在拍摄《传道人》的时候,领导找我谈话。我说:“法律上规定中国有宗教信仰的自由。”,他说:“中国哪有法律?中国就没有法律!”,我说:“是的,但这话你只能在桌子底下说,这是没有办法拿到桌面的。”,我说:“我坚信中国会一点一点进步,你们现在可以贪赃枉法、胡作非为,但中国总有一天会走上法治轨道,走向民主,会进步的。”。所以,我不拿别人的一分钱,全部自己投入。因为我知道拿了别人的钱,让你改,你改不改我对作品有完全的掌控权,我对良心、良知,用我的后半生去负责,什么东西我都不考虑。当你毅然决然将后半生全部投入进去的时候,什么都不在乎了。你不怕死,还怕活?但是,我并不要当英雄而死掉。这种重建的工作, 我必须去做,走下去,这是我要做的。即使从最自私自利的角度, 仅仅为了我个人,我仍是最大的受益者,这是对生命不断完善的过程。当然,它对社会也是有益的,这种推动不需要任何证明。

——后语——

摘录自《放逐的凝视——见证中国独立纪录片》

中国独立纪录片导演在电影语言方面的独创性,来源于他们独特的生活处境下的生存体验,他们在巨大的限制里仍然找到了自由,以“非如此不可”的风格去见证与抗争。

 作为策展人的易思成(原“云之南人类学纪录影像展”策展人)在观赏完所有影片后,发现自己越来越能理解这些导演。林鑫的《三里洞》也是他挑选进来的(《三里洞》曾入围2007年云之南人类学纪录影像展),但他对这部影片还是有些看法。

   《三里洞》讲述的是1955年,包括林鑫的父亲在内的300多位来自上海的青年,怀着支援大西北建设的梦想,来到陕西铜川三里洞煤矿。50年后,这些建设者很多都不在了,活着的人,日子也很艰难。林鑫用15个片段,以矿工群像见证在那个大时代下人的命运,卑微和挣扎,以及生命的坚忍,呈现那些尚存者和已逝者的共同记忆。在剪辑上,林鑫的表现方式极特别。他以每个人物为一个章节,一个接一个串联在一起。影片旁白由片中人物讲述,但由于人物在各个段落中重复出现,使得影片显得冗长,疲塌。易思成觉得影片应该将这些人物融合在一起,这样会更紧凑,有节奏感,也更电影化一些。这也是选片人季丹的意见。大家一致认为影片没有剪完,还是半成品。他们劝林鑫;“你再剪剪吧,会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现场放映的时候,易思成却发现几乎所有人看完影片后都眼睛湿润,深受感动。林鑫本人更是泪流满面,哽咽不语。他说自己始终没法平静地观看此片,一种强烈的内疚,遗憾伴随着他。这是一部还债的影片,是对父亲那一代矿工的愧疚和怀念。作为画家的林鑫也坦承,自己没有看过很多经典纪录片,他的剪辑灵感来自罗丹的雕塑作品”加莱的难民“,6位住在法国加莱,为保卫国家而赴死的义民雕塑被排列在一块台座上,造型各自独立。罗丹精心展现了每个人物,鲜活而充满个性,然后再将这些表情各不相同的人物组合成一件自然而生动的作品。受此启发,林鑫将影片处理成15个片段,每一部分都鲜明地表现一个矿工的形象,他们各异的生存处境和人生中最重要的记忆,再将每一段依序排列组合在一起,以群像营造一个时代。林鑫这样的表现方法全不是所谓传统电影的路数,但这样的形式有效地表达了林鑫最真挚的情感,最可贵的是这种语言方式也有效地传达给了观众。那么易思成想,自己那些所谓的电影感的东西也可能只是一个概念,用一个呆板的概念去套活生生的现实就是自己纠结的原因吧!另外,这些导演多半没有受过电影学院的教育,他们的身份是银行职员,老师,记者,NGO工作者,画家等等,他们有着积淀的生活阅历和专业知识,纪录片只是他们表达思维和感触的工具,那么这种言说的方法只要有效就应该是对的。电影的表现方式应该多元,没必要一定按照西方的模式来要求这些导演,反倒是这些人可能改变电影。另外,西方电影的模式背后有一个工具论。影片承载着意识形态,知识理念的推广,这使得影片的叙述往往形成固定模式,常常一段后就要丢一个包袱,以便观众看下去。这是建立在成熟市场上的电影语言,但这帮国内导演创作时没有市场的概念,他们用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让作品本身具有动人的力量,这是导演们考虑最多的地方,而这反倒让他们脱离了工具论的桎梏,使得表现手法呈现出较多样貌。想到这里,易思成感到自己回到祖国是对的,这里本土性的电影语言正在发生。在世界电影的版图上,电影语言的革新,他认为必然会有中国导演独特的贡献,而不仅仅全靠题材取胜。另外,重建中国自己的电影文化传统也是建立在这些导演努力的基础之上。后来他和张亚璇,崔卫平聊起时得到印证。张亚璇说:“这些年,纪录片的成就高过剧情片。”,而崔卫平是这样说的,“目前中国这些独立制作的纪录片,最有可能成为重建中国影像的新起点。”。

 

黄文海(闻海),中国独立纪录片导演,现居香港。曾拍摄《军训营记事》(2002),《喧嚣的尘土》(2003),《梦游》(2005),《穀》(2009),《我们》(2008),《西方去此不远》(2010),《凶·年·之·畔》(2017),《女工》(2018),《喊叫与耳语》(2018)等多部影片,并于国际电影节上屡获殊荣,同时他还著有《放逐的凝视——见证中国独立纪录片》一书,并于2014年在香港创办“中国纪录片研究会”;参与策划“亡命中国”、“飞越疯人院”、“情欲中国”等中国独立纪录片展映,以及“决绝—1997年以来的中国独立纪录片展映”(2017/2018年,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