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相信在人生成长中所遭遇的一切,会使自己改变最初的本性
作者:张劳动
编辑:奥伊米亚康的云
2022年1月,由新亚洲影志与Taiwan Docs再度联合策划的——台湾纪录片影展集中展示十部优秀的纪实影像,在窥见他人生活一角的同时,更希望唤起大家对生活的感知,以及意识再找回。曾入围洛迦诺国际电影节,由李永超导演的《恶人之煞》也在其中。在刚刚公布的第13届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TIDF),李永超的作品《二O二O年的一场雨》与《恶人之煞》双双入选。

《二O二O年的一场雨》海报
李永超成长于缅甸克钦的华人家庭,二十岁以后,他前往中国台湾念数位媒体设计系,并于2015年进入第七届金马电影学院。在此之前,他已经开始用影像讲述在台缅甸华侨的故事。比如,关注非法打工者的短片《华新街》和《天堂日志》。
2014年,李永超回到缅甸探亲,开始尝试用影像记录这片近乎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于2017年创作出了关于挖琥珀矿工的纪录片《血琥珀》,并在其后,创作了融入私人生活与疫情、选举等公共议题碎片的《二O二O年的一场雨》。

《血琥珀》海报
《恶人之煞》是关于一个染上毒瘾的伤残克钦族士兵在戒毒所生活的故事,这位前军人向导演坦然讲到自己如何去杀戮,并希望得到救赎。在缅北山林之间,毒品是控制士兵的方式,战争把人性的恶给放大,因为导演童年差点被抓去当兵的经历,让他与拍摄对象有一种同情,试图去用影像理解拍摄对象,对于未知的缅北,对于福音戒毒所的物理空间,在导演的镜头之下,揭秘展开。
凹凸镜DOC整理出《恶人之煞》的映后交流实录,通过导演的讲述,希望让读者更好的了解这部纪录片背后的故事。
善恶之间,他用影像记录救赎
电影名称:《恶人之煞》
导演:李永超
制作:2021年
时长:76分钟
奖项与影展
2021 台北电影奖 最佳纪录片提名
2021 瑞士洛迦诺电影节
2022 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

《恶人之煞》剧照
简介:一位充满暴戾之气、满口嗜杀成性的缅甸克钦青年,他将杀戳当作儿戏般谈笑。过去的军旅生涯使他付出惨痛代价,也彻底改变他的人生,如今面对未来的方向,他该如何思考、如何抉择⋯⋯。
导演的话: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每个人有不同的观点,但我相信在人生成长中所遭遇的一切,会使自己改变最初的本性。
我为什么要纪录一位缅甸克钦小兵的人生?或许他的某些遭遇与自己的童年经验相似:片中的主角被克钦独立军抓去当兵,自此彻底改变他的人生。记得小时候的某个半夜,家里被克钦独立军闯入,要强行抓我去入伍当兵。当时我只有八岁,受到了惊吓而一直大哭。最后在父母亲的百般阻挠、以好酒好菜盛情款待之下,那些军人们才放过我。
因此,当我遇见这位因为战争而改变了一生的小兵时,我无法不问自己:如果,那一夜我被抓去当兵,自己的人生境遇是否也会跟他一样?心性是否也会变成跟他一样充满了恶?
有时候我总想透过纪录片,试着改变当下正在发生的一些事 ──因为缅甸是世界上内战最长久的国家,已持续了70多年。

李永超
以下为映后交流正文
凹凸镜DOC:您之前是以戒毒所为背景拍摄这部纪录片,为什么后来聚焦在一个人身上呢?
李永超:也很巧合了,在一年前我也写了一个剧情短片剧本,这个剧本内容是关于一个因为战争的关系失去了腿的士兵,所以,当我发现生活中,有这样真实的例子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放弃了再去拍一个虚构故事的想法。
在我的童年时代,我也有经历过拍摄对象一样,要被抓住做童兵的遭遇,但是我比较幸运,在父母的阻挠之下,我们举家搬到了城市,又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所以,我的拍摄也算是一种生命的投射。

《恶人之煞》剧照
凹凸镜DOC:在拍摄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是在向你表演吗?比如说他杀了很多人或者和很多女性发生关系,会不会有一种吹牛或者是一种“自我保护”?因为在那个环境下,他告诉别人说杀了很多人,可能别人会因此很害怕他,你有没有怀疑过这一点的?
李永超:他进到戒毒所里,他对做过的这些事情,是感到非常骄傲的,他会对戒毒所里的每一个人说,他杀过人,到处炫耀的,我一开始拍他时,他也会向我炫耀,但他没有得那么深入。
纪录片中对他的访谈是我在跟拍了一年多后,快要拍摄结束时才做的,我也不知道他会讲那么劲爆的内容了。
我也会怀疑,因为去到戒毒所里的人,都是不简单的,我拍了很多素材,有些东西没办法说服我的,我不会剪辑进去,我还是要有理性的,我现在放进去的素材是能够说服我的。

戒毒所照片 摄影 格布
凹凸镜DOC:你怎么会到戒毒所,因为里面也拍到戒毒所的负责人,他是的云南话,他没有说缅甸话,他是不是也是从云南过来的,他们的经济来源是怎么来的?
李永超:戒毒所的负责人是在缅甸生活的华人。他们的资金来源大部分是来自于包括缅甸密支那在内的世界各地基督教信徒的捐款。
凹凸镜DOC:您这部纪录片和之前的作品有哪些不同呢?您之前的纪录片《血琥珀》,完全是一个人完成的,现在有没有一些变化呢?

《恶人之煞》剧照
李永超:《恶人之煞》跟我之前的作品不太一样,某些方面我也在挑战自己,因为过往我都是用手持摄影的方式,而我开始拍《恶人之煞》之前,就定下一定要用摄影机脚架,当然手持很方便,尤其拍纪录片来说,你随时拿起来就拍,但是你用脚架有时候你架起来可能想要的画面就拍不到了。
和之前作品相比,这部纪录片会有在摄影方面的差异。我想要做之前没做过的,我觉得这部片的主题需要脚架来拍,我拍这部片子,前期收音是我,摄影也是我,在后期团队,会有些做声音的成员加入,有些在业界是很有成就的,他们有些都得到过金马奖,音乐是来自于比利时的音乐制作人。

李永超和他的朋友在做后期
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这部片是电视台找我委托我做的项目,资金方面比我之前拍《血琥珀》好很多,对于我来说,我至少在技术方面,大家观看方面,我尽量把它的质感提升。
观众提问环节:
观众1:在戒毒所里面看到是全男性的环境,我注意到主角在描述自己的身上攻击性,你会有自己的判断吗?

戒毒所照片 摄影 格布
李永超:我小时候也生活在类似的乡下环境里,我没有杀过猪,但真的让我杀,我觉得我也做得到。
可能大部分观众是住在城市里,镜头里的拍摄对象所作所为,看起来是野蛮了一些,他们所做的那一些,我是可以理解的,在不同的环境里,做某些事情是很正当的,他们的所做所为,我是不会带有什么偏见,我是可以理解的。
观众1:对于他杀人这个事情,因为你有在镜头后面去质问他,他对杀人这个事情有没有从心底上去忏悔过这个事情?
李永超:一开始我知道他杀人,但是我不知道经过,他是一个很高傲的人,如果我在社会上看到这样的一个新闻,我是不能够理解的。所以,我才会一直问他,“你有没有后悔,你能够原谅自己,或者他们都原谅你吗?”这些就是我的疑问。
凹凸镜DOC:是不是也跟环境有关系?他的环境逼迫他做一些事情。
李永超:我在拍的时候,我也常常在问自己,如果那个晚上,我在密支那乡下的武扬村被抓起来当兵,我会不会变成跟他一样,我是认为环境会影响一个人,我的观点是这样。

李永超和父母在一起
观众2:在观看中,我一直在想,最后他的眼泪,好像表示他也想当一个好人,听说现在缅甸政局很不稳定,好像消息也很封锁,我想问现在戒毒所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拍摄对象现在怎么样?

戒毒所照片 摄影 格布
李永超:现在缅甸状况,有些地方是没有办法收到信息的,我早期拍了很多关于玉矿的地方,生产玉石的地方是叫帕敢,那个地方已经断网将近半年了,我在戒毒所拍了两年,疫情比较严重的时候,他们就关闭了三个月,我有牧师的联络方式,牧师说,如果说疫情真的有很严重,他们会采取对外隔绝。
主角已经不是军人了,主角告诉我,他没有在继续当军人的原因是,他失去了脚,他想要上战场也上不了,想要为军队做事做不了,他觉得当军人没有意义,所以他离开了军队。
现在主角的状况,牧师告诉我,他现在已经离开了戒毒所,他在外面的情况是怎样?我们失去了联系。其实我觉得是很可惜的,因为一开始我去拍他的时候,他下定目标是希望能够继续上学,去念神学。
所以我才说环境很重要,因为你也提到他会流泪。不是我逼迫他的,我拍到他流泪的画面,是突然拍到的,他自己主动到讲台上,讲了一些他的所作所为,他到台下后,自己流泪的,来到戒毒所快两年,他会反省他所做的一切,如果他在外面,牧师说,如果他腿不断,他可以“飞上天”的那种人,但是因为到了戒毒所,他就会对他的所做的行为反思。
我觉得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加入,因为有些在戒毒的弟兄,可能戒毒不到一个礼拜,就受不了跑了,有些两个月就走了,因为牧师规定是满一年你可以离开,流程是一年,有些已经戒掉快满一年,结果也待不住就跑掉了,我去拍片的意志比有些来戒毒的弟兄还坚强,我已经去了两年多,我觉得我的出现也会给主角带来很大的反思,为什么我要来拍他?为什么我要问这些问题?

《恶人之煞》剧照
观众3:导演是和这些人生活节奏是一样的吗?在戒毒所里面,还是说你是有一个自己的家的?可能有一段时间过去一下?
李永超:我是住在密支那城里,他们是在密支那的郊外,我去的话是大约车程要一个小时,最早天不亮,可能五点多就去了。
为什么你们会看到我晚上的场景比较少,因为我每天去,我已经知道他们在作息了,晚上基本他们不太会有什么活动,我觉得晚上不有太多可以去记录的。
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有一次我去拍到晚上八点的时候,我回去的时候,天已经天黑了,因为戒毒所是在郊外,在我回城的路上,有两个人拿着刀在路上拦我车,当然我不停,因为我觉得这是非常危险,我就速度很快的冲过去了,也是很危险,我可以早早的去就好,或者天不黑之前,我离开就好。
观众4:我有一个很深的感受,在片子的后半段,他对自己曾经犯的罪有一个非常有一个很有逻辑性的很有理性的一个自我拷问,从中可以看出他确实对自己的罪恶有了非常深层次的忏悔,但是在片子的结尾,针对他曾经杀过的部下个人来说,他说我只是服从军队的命令,杀了你,你违反了军纪我杀了你,你原谅我我也原谅你。他虽然认为他杀这个部下是错的,但并没有对军队对战争本质有一个很深的反省,我不知道您是怎么看待这一点。
李永超:我觉得他的行为最后还是来自于他们的饮酒,来自于他的失控,对他做这件事,我对立场来说是我是不太能够原谅的,这是我以一个观众或者是一个导演的角度。
凹凸镜DOC:但是导演也把一种救赎的情怀放在纪录片里,片子里有两场杀猪,第一场是拍摄对象把猪杀掉,第二场他没有杀猪,而是在清洗血迹,是不是也是一些救赎感觉在里面。
李永超:对,有时候剪接我们拍纪录片不可能顺着时期来,所以说有些剪辑就会有点是导演这样剪的话想要传达怎样,当然我为什么放两次杀猪?第二次他没有杀,我就是想要说,因为随着时间在里面的变化,他自己的行为上有了一些改变。

《恶人之煞》剧照
凹凸镜DOC:现在因为疫情的原因,你也回不到缅甸那边去拍摄,您之前的片子都跟缅甸有关系,您未来的创作会不会有一些新的挑战?
李永超:因为缅甸发生的变化,疫情的关系也有影响,回去比较困难,因为我也是来自于缅甸,中国台湾是有很多关于来自缅甸的华侨,我也在持续在关注他们,在记录他们。我现在在做新片田野调查了,但是不会那么快拍出来。缅甸有非常多要去记录要去关注的。如果我技术或者是资源有能力的时候,我会持续地去关注。
注:福音戒赌村资料(格布撰写)
在密支那西郊一个村庄,两位华人牧师围了一大片荒地,建了一家福音戒毒村。两排平房,一间厨房,一个凉亭。戒毒者从缅甸北部四面八方来。戒赌者年龄大的有六十多岁,年龄小的有十几岁。仅限男性。在这里戒毒和食宿都是免费的,只有戒毒中途退出的人,必须支付此前的食宿费。除了劳动,每天只做两件事:学习圣经,锻炼身体。曾经的瘾君子们每天一起歌唱、祈祷,互相鼓励。
戒毒福音村认为戒毒者不应依赖任何药物支持,每当戒断症发作时,如同坠落圣经中描述的阴间,坠到坑终极深处。面对这种煎熬,弟兄们只能从井里打水来不断冲洗身体。
特别鸣谢:新亚洲影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