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法选择,这是当下中国人挥之不去的现实境遇。

一、空间、结构与意义呈现
2001年暑期,我坐长途汽车由西安第一次进入陕北绥德。掠过车窗的窑洞、羊群、向日葵不断引发我这个南方人的惊叹。我发现,陕北当地的山峁并非第五代电影《黄土地》里那种深沉的褚黄,实际要浅淡很多。高原上真的都是黄土,连石头都很少见。那时候我也注意到了,一路上运输卡车往来穿梭。五百公里路程,常常遭遇堵车及车祸,我亲眼见到的没来得及拖走的废弃车辆就有十来部。那个时候,作为开发中的能源输出基地,陕北的名气似乎还没有怎么传播出去。在外人心目中,陕北,尤其是属于资源贫瘠的南六县的绥德,仍旧是贫穷的象征。我和搭档贾恺于2005年底,就选择了绥德县城两个贫穷的三轮车夫家庭作为被摄对象,表现他们在子女高考前的半年里,如何执着一念,如同母鸡孵蛋一般,历尽千辛万苦把孩子送上远方的大学。这个110分钟的纪录长片曾以《蹬三轮车的父亲》为名在NHK高清频道播放三次,观众反响不俗。

2008年,当我们再次将目光投向陕北时,榆林作为“中国的科威特”已经声名远扬。官方资料显示,陕北人脚下的每一平方米土地,就储藏着6吨煤,115立方天然气,像属于北六县的神木、府谷两县,每1000人中平均有5.6个亿万富翁……的确是“遍地乌金”!在某种程度上,陕北成了急剧转型时期,当代中国的缩影——它的GDP增长很快,整个地区貌似很富裕,但底层百姓还是非常贫穷。尽管如此,不管是陕北的北六县还是南六县, 到处普遍弥漫着一股浮躁的气息:很多“受苦人”都梦想着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亿万富翁,开上悍马,在西安一掷千金——那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暴富心理。
如果说, 当年绥德三轮车夫的“大学梦”让我感动、激奋的话,现在陕北人的“暴富梦”则让我感到更多的是不安。最初进入陕北时,一路遇到的堵车和车祸,以及弃置路边的那些车辆不断在我脑际闪现——这就不难理解,尽管《遍地乌金》关注的是煤炭产业链的三个环节,但我并不是从煤矿,而是先从卡车司机开始拍摄之旅的。我跟随那些常年在运煤公路上奔波的重卡司机,一路前行,去了宁夏、河南、内蒙等地——车轮滚滚,社会场景不断向我们展开。原来,传说中的车老板也都是些穷人,背负着很重的债务。就像片中的付师傅一样,他们的车几乎没在停车场停过。

跟拍老付去河南的那一周,他能够连续三天三夜不睡觉,一直开车。他没事,我很紧张,大家或许知道,那种重型卡车,载重五、六十吨,一旦追尾的话,车里的人不被撞死也被震死,相当危险。因此,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我要经常跟他聊天,想着戏法让他兴奋一些。有一个场景,车外是毛乌素沙漠,那些波澜起伏的沙丘,看着看着也觉得确实挺性感。他们讲些黄色笑话什么的,我觉得也都是可以理解,因为司机的生活特别枯燥,也充满风险,他们其实是在赌命!卡车司机这一部分,我比较关注的是一个悖论:只有超载,他们才能挣钱;一旦超载,他们又要被罚款。这里面到底哪个利益更大?那就是他们跟警察之间的博弈了。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其实是一无所获,身体往往被搞得非常糟糕。他们损失的是他们的健康。这一部分关注的是健康的丧失。

拍运煤卡车的时候闯进了煤炭信息部,就跟杜老板搭上了线。我非常喜欢富源信息部,觉得跟杜老板比较投契,她特别欣赏我,我也能理解她,于是,拍煤炭信息中介就变得顺理成章。正好那时面临搬迁风波:承包商肆意抬高房租,60多家煤炭信息部面临加钱还是搬走的抉择——大家能否共同进退、共同抵制呢?这个部分结尾,杜老板没有如约搬走,似乎成为不讲信义的人,但实际上呢,是整个社会,在一种急剧膨胀的暴富心理的引导下,大家都不讲信义了。这部分讲的是信义的丧失。
完成这两部分之后,拍摄煤矿部分变得顺理成章。此前,我在拍卡车司机和信息部的时候就一直在寻找进煤矿的途径。一般人都知道,煤矿是进不去的。一个煤老板曾跟我说,你到我们矿上来,我请你白吃白喝,想要啥我给你啥,就一条,不能拍。但我去煤矿肯定是要拍摄的。大概也跑了五六个煤矿,还进去了,当然只是参观性质的。我总共下过三次井,到煤矿底下拍了两次。但是真正在矿上停留下来,跟煤老板和矿工进行比较有价值的交流,还是在我们找到王老板之后。他实际上是我亲戚的朋友,迫于情面接受了我们的采访。因为有这层关系,我把煤矿部分以访谈的形式给呈现出来了,在这部分里面我比较关注环境的破坏、家园的丧失。

在结构上,《遍地乌金》打破了传统线性叙事,采取板块结构。就是三个部分,貌似不太相干,实际上又脉络相连,在统一的大背景下,每个板块呈现出一种相似的、共同的走向。对我来说,这是在纪录片文体上的一种探索,例如第一部分做成访谈式的,第二部分像个新闻特写,第三部分就回到过去我比较熟悉、比较擅长的人物纪事。这些都是我和贾恺长时间斟酌、考虑的结果。最后,通过不同影像文本的一种拼贴、混搭,在结构中呈现意义。尽管三个板块存在差异,但它们脉络相连,互相应证。这是我的一种尝试。
通过这个纪录片,我试图关注,在“致富”的艰辛道路上,这些奔波在煤炭产业链上的人们失去了自己的家园,付出了健康的代价,甚至牺牲了世代秉持的“信义”——在拍这个片子时感受最深的,就是他们不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他们就是这样被绑上了高速行驶的时代战车,没有任何改变、逃避的余地。
无法选择,这是当下中国人挥之不去的现实境遇。如果家园,健康,信义,如果这些生活中最基本的元素都面临问题,我们的幸福感究竟体现在哪里?我们怎样寻求生存的意义?

影片简介:
近年来,因其储量惊人、“质优易采”的特点,陕北神府煤田得到了广泛的开发。昔日赤贫的陕北,一跃而为重要能源输出基地,被称作“中国的科威特”!仿佛在一夜之间,在通往神府煤田的运输生命线上,出现了无数辆满载煤炭的重型卡车;在灰尘弥漫的公路边,一排排煤炭信息部将司机、煤矿以及用煤企业联结在一起;而那些开着悍马,在城市大搞地产开发的煤老板,成为很多梦想一夜暴富的“受苦人”景仰的英雄……
本片聚焦煤炭产业链上的三个环节,分别采取类似访谈、速写、纪事的形式来摹写煤矿、长途卡车和信息部众生态,以表现当下普通中国人如何获取财富。
导演简介

黎小锋,纪录片导演,博士,现任教于同济大学传播与艺术学院。独立制作的纪录片主要有《遍地乌金》(2012)、《我最后的秘密》(2008)、《无定河》(2007)、《夜行人》(2005)、《打春锣的人》(2001)等,作品曾在瑞士、韩国、台北等诸多海内外电影节参赛获奖,其中,《遍地乌金》先后入围哥本哈根纪录片电影节竞赛单元、日本山形纪录片电影节亚洲新浪潮单元,并获北京独立影像展最高奖“独立精神奖”、中国独立影像展十佳纪录片,等等。
本文根据《遍地乌金》在华东师范大学思勉论坛的放映、发言记录删改而成。